深夜，梆子敲过三更，裁缝铺后窗传来三轻两重的叩击声，顾芝打开窗——卖梨膏糖的阿婆佝偻着背，糖车轱辘裹着棉布，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比猫步还轻。
"阳丫头，接着，给你姐的！"阿婆从糖箱暗格掏出油纸包，"三七要磨粉外敷，艾草内服得用黄酒引……"
顾青阳接药的手突然顿住："婆婆，您认识我娘吗？……"
阿婆的梨木糖勺敲了敲铜锅："光绪三十西年冬月十七，你娘攥着这锁片进当铺，鞋底漏着棉花，怀里抱着发高烧的你姐。"
闪回当年
光绪十六年冬，裕隆当铺的柜台高得遮住天光。顾母踮着小脚，将银锁片举过头顶：“掌柜的您细瞧，足银的老物件！”
柜台后伸出只枯手，指甲缝里嵌着烟膏黄：“虫蛀了边，顶多一两半。”掌柜的鼻烟壶在指尖转得飞快，“要死当还是活当？”
“活当！开春茧子下来就赎！”顾母咳得伏在柜台上，袖口洇着咳出的血沫。金莲缩在娘亲影子里，银锁片的红绳勒进掌心——那背面錾着娘陪嫁时的并蒂莲。
“叮铃——”后堂门帘一掀，浆洗婆子（年轻时的阿婆）端着铜盆出来：“掌柜的，您上月当的狐裘霉了，得晒晒。”
二十岁的阿婆（本名林秀姑）攥着抹布擦当铺柜台，冻疮裂口渗出的血染红了擦银布。柜台外，顾母（时年十九）正褪下银锁："掌柜的，求您行行好给个救命钱……"
掌柜的烟枪戳着锁片，"这破玩意儿……"
"这是我的嫁妆，我爹亲手打的，比市面上的银饰都纯！"顾母的苏州腔发颤。
暗处的林秀姑忽然打翻铜盆："哎哟！掌柜的您快瞧瞧，这银锁浸了水反倒发亮！"趁掌柜弯腰捡锁，真锁藏进抹布夹层。
“我拿水擦擦就鲜亮！”阿婆的抹布在银锁片上飞快一抹，“哟，这锁片成色足，少说值三两！”她冲顾母挤眼，“城南赵老爷正给姨娘打头面，缺好银料呢。”
掌柜的鼻烟壶停了：“当真？没听说啊？？”
“昨儿送洗的衣裳里还夹着订金票子。”阿婆抖开件织金马褂，袖袋里果然露出银庄红印。
“三两就三两！”掌柜的拉开抽屉，“死当票子按手印！”
顾母哆嗦着蘸印泥时，阿婆的抹布在柜台下轻扫。真银锁片滑进铜盆。
“夫人拿好钱。”掌柜的将银子丢进顾母掌心。
顾母踉跄着带着女儿出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
打烊后，阿婆蹲在后院井边洗衣。掌柜的醉醺醺踹门：“晦气！那病痨鬼的银锁是镀的！”
“定是让药水沤坏了。”阿婆拧干抹布，真银锁片正藏在她发髻的棉布里，“您喝口热茶醒醒神？”
掌柜的灌下蒙汗药茶瘫倒时，阿婆摸出锁片对着月光：“顾娘子，这锁，我替你闺女留着。”
雪粒子打着旋落进染坊废缸，二十年前的顾母不会知道，她咳在当票上的血印，终将化作女儿烧穿乱世的火种。
阿婆掀开糖车底板，露出夹层里发黄的《女子世界》杂志："你娘没嫁人前是女工夜校最灵秀的学生，绣的并蒂莲能引来真蝴蝶。"她抖开杂志内页，泛黄的绣样旁赫然是顾母年轻时的画像。
顾青阳指尖抚过画像："娘从没提过这些……"
"光绪三十西年腊八，夜校遭清兵纵火。"阿婆的糖勺在铜锅划出刺耳声响，"你娘把我推进废水渠，自己引开官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