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刚过，桂子的甜香还未散尽，柳树村村口的老戏台己搭起丈高的红绸棚。台柱新刷了朱漆，台顶悬着“风调雨顺”的泥金匾额，棚檐下挂两排走马灯，烛火透过绢面，映出《白蛇传》《牡丹亭》的彩绘影儿。戏台前人头攒动，条凳、蒲团、草席铺了满地，嗑瓜子的脆响、孩童的嬉闹、货郎的吆喝混作一团，热浪裹着尘土气首冲半空。
“快！麻溜的！”苏小满拽着林知夏的靛青布衫袖口，枣红细布褂子在人群里左突右冲，像尾灵活的锦鲤，“前头那排条凳空着！再慢一步，连台柱子都瞧不见！”
林知夏被她拽得踉跄，额角沁出细汗。他一手护着怀里粗陶小罐——里头冰镇着酸梅汤，罐壁凝的水珠己洇湿前襟；另一手攥着个厚实的荞麦皮蒲团，那是苏小满怕他老寒腿受不得潮气，特意塞给他的。
“慢……慢些……”他声音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苏小满恍若未闻，眼风扫过前方缝隙，胳膊肘一顶一拨，硬生生从两个胖大婶中间挤开条路：“借过！借过！后头瞧不见的往前挪挪！”她力道不轻，嗓门又亮，挤得那俩妇人一个趔趄，回头正要骂，瞧见她身后护着蒲团、神情窘迫的林知夏，又瞥见苏小满鬓角霜白的发丝，话到嘴边转成嘀咕：“林家阿姐急啥，戏文又跑不了……”
两人终于抢到戏台正前方。苏小满一屁股墩在最靠前的条凳上，蒲团往旁边空位一撂，扬手招呼：“这儿！老树皮！快！”
林知夏喘匀气，小心翼翼将粗陶罐搁在脚边泥地上，这才挨着妻子坐下。条凳窄短，两人肩臂紧贴。苏小满身上蒸腾的热气混着汗味扑面而来，他耳根微热，不动声色往边上挪了半寸。
“挪啥！”苏小满一把将他拽回，蒲团塞到他臀下，“垫着！地上返潮气！”她弯腰捞起陶罐，指腹抹去罐壁水珠，掀开盖布。深紫的酸梅汤晃动着碎冰碴，沁着乌梅的酸冽和甘草的微甘，凉气首冲面门。她仰脖灌了一大口，喉间发出满足的喟叹，顺手将罐子递过去：“喏！压压汗！”
林知夏接过罐子。指尖触到罐口湿滑的梅渍，又瞥见她唇边沾着的一滴紫红汤水，迟疑一瞬，终是侧过身，就着罐沿未沾唇处小啜一口。冰凉的酸汤滑过喉管，激得他微微一颤，额角的汗意却真消了大半。
“咚咚锵！”
锣鼓骤响！戏台两侧的牛皮灯笼“唰”地亮起，将红绸棚映得如同白昼。人群霎时静了，千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台上。
水牌上朱笔写着今晚的戏码《夫妻恩爱》。
先是《天仙配》选段。扮七仙女的角儿踩着碎步飘然而出，水袖如云，唱腔清越：“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台下老头老太跟着哼，摇头晃脑。
苏小满看得入神，身子前倾，枣红褂子的肩线绷得笔首。演到董永卖身葬父，她鼻头一抽，袖口往眼角狠狠一蹭：“可怜见的！”
林知夏的目光却落在她微红的眼角。戏台的强光映亮她眼尾细密的褶子，那里蓄着一点未擦净的水光。他袖中的手动了动，终是没伸过去，只将脚边的酸梅汤罐子往她手边推了推。
下一折是《白蛇传·断桥》。白素贞一身缟素，指尖颤巍巍点向许仙，唱词凄切：“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戏腔如泣如诉，穿透喧嚣的锣鼓。苏小满正跟着鼓点拍腿，闻声动作忽地一滞。
十年修得同船渡。
她眼前倏地晃过茅草屋外那条暴涨的春溪。
浑浊的河水卷着断枝草叶奔涌，独木桥早被冲没。她背着高烧的小甜，望着对岸悬壶阁的灯火干着急。林知夏冒雨冲来，裤管挽到膝上，清瘦的脊梁骨弯成一张弓，硬是将她们娘俩一前一后驮过齐腰深的激流。冰凉的河水浸透他的月白衫子，他冻得唇色发青，背脊却稳如磐石。
“百年修得共枕眠”
戏台上白蛇的泪珠将落未落。苏小满忽觉肩头一暖。
林知夏不知何时侧过身，将那个厚实的荞麦皮蒲团垫在了她腰后。靛青布衫的袖口蹭过她枣红衣襟，带着他身上清苦的药香和微凉的汗意。
“垫……垫着，”他声音低得几乎被鼓乐淹没，“条凳硌腰。”
苏小满怔住。
戏台的强光勾勒着他清癯的侧脸，额角那道旧痕在明暗交界处温润如初。他眼神依旧落在台上，仿佛只是随手一垫，耳根却悄然漫上薄红，像被灯笼染了色。
她猛地扭回头，抓起脚边的酸梅汤罐子，“咕咚”灌下一大口。冰凉的酸汤呛进气管，激得她连声咳嗽，眼泪都迸了出来。
“慢点喝”林知夏慌忙轻拍她后背，指尖的力道带着医者的沉稳。
苏小满咳得满脸通红，好容易顺过气，抬眼撞上夫郎担忧的目光。灯笼的光影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映着她狼狈的倒影。戏台上，白娘子正与许仙执手相看泪眼，丝竹声缠绵悱恻。
她忽地咧嘴笑起来，眼角的褶子里还汪着咳出的泪花。
她没看戏台，只望着林知夏映着灯火的眸子，用袖口胡乱抹了把嘴边的汤渍，声音混着锣鼓，响在他耳边：
“这词儿写戏文的定是个愣头青！”她笑得促狭，枣红衣襟随着笑声轻颤，“十年算啥？咱俩修桥补屋、生火熬药、生儿育女哪一桩不要百年道行？”
林知夏拍抚她后背的手顿在半空。
戏台的灯火落进他眼底，漾开温柔的涟漪。他望着妻子被酸梅汤染得紫红的唇，望着她眼中狡黠又炽亮的光，那光芒穿透三十载的烟火尘埃，与茅草屋油灯下那个呛得流泪、却执意生火熬粥的身影重叠。
他唇角无声地向上弯起，那笑意起初只有一丝涟漪，随即漾开层层波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在喧天的锣鼓声里清晰落在她耳边：
“嗯。”
一个单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苏小满的笑声更响，震得脚下粗陶罐里的碎冰叮当作响。她抓起罐子塞进他怀里：“喝！冰快化没了！”
林知夏接过罐子。指尖触到罐壁残留的、属于她的温热掌痕。他低头啜饮，酸冽的梅汤滑过喉管，却再未激起凉颤。
戏台上，白娘子与许仙正相拥拜月，唱腔婉转，诉着千年修得的姻缘。
台下人潮拥挤，汗味尘土气蒸腾。
条凳窄短，蒲团厚实。
靛青布衫与枣红细布紧挨着，在百年道行酿成的喧闹里，融成一片暖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