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区区政府。
那是一栋比林卫东前世记忆里还要破败的苏式老建筑。
灰色的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砖块，就像一张长满了老年斑的脸。
院子里更是杂草丛生，停着的几辆破吉普车车身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开过了。
整个区政府大院都笼罩在一种暮气沉沉、得过且过的躺平氛围之中。
跟市府大院里那等级森严却又高效运转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
当林卫东，这个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白衬衫、看起来就跟这里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背着个包孤身一人走进这座大院的时候。
所有看到他的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他们用一种充满了好奇、审视和一丝丝幸灾乐祸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哎，快看！那就是市里派下来的那个‘大神’？”
“哪个大神？”
“就是那个叫林卫东的呗！听说，是赵副市长面前的红人！放着市府办的副处长不当，非得跑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镀金’！”
“切！镀金？我看啊，他就是脑子被驴踢了！咱们红旗区是什么地方？那是神仙来了都得脱层皮再走的活地狱！他一个毛头小子能干嘛？”
“就是！等着瞧吧！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他就得哭着喊着要回市里去！”
这些充满了轻视和不屑的议论声虽然压得很低。
但还是一字不落地飘进了林卫东的耳朵里。
林卫东没有生气。
他的脸上甚至还挂着那副标志性的谦逊而又温和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跑来“微服私访”的……二百五。
他也懒得去解释。
因为他知道对付这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唯一能让他们闭嘴的只有那无可辩驳的铁一般的事实！
……
林卫东的任命虽然还没正式下文。
但是他要来红旗区当副区长的消息早就己经传遍了整个区政府。
区长钱大志，一个脑满肠肥、笑起来像个弥勒佛，但眼神里却总是闪烁着精明和算计的胖子，早就己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恭候”多时了。
当林卫东敲门进去的时候。
他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上好的龙井，一边听着他那个同样是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的办公室主任给他汇报着“工作”。
“哎哟！林区长！您可算是来了！”
一看到林卫东，钱大志立马就从他那个舒服的老板椅上弹了起来，脸上堆起了无比热情也无比虚伪的笑容，大步流星地就迎了上来！
他一把握住林卫东的手，用力地晃了晃，那叫一个亲热！
“欢迎！欢迎啊！我代表我们红旗区全体干部职工，对您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您能来我们红旗区指导工作！那简首就是让我们这个贫困落后的小地方蓬荜生辉啊！”
他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可林卫东却从他那一闪而过的、充满了戏谑和轻蔑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地读出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小子，来了啊？
——欢迎来到我钱大志的地盘。
——也欢迎来到你的……坟墓！
林卫东心里一阵冷笑。
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谦逊得近乎于“憨厚”的模样。
他反手握住钱大志那肥腻的大手，微微躬身说道：
“钱区长，您太客气了！”
“我不是来指导工作的，我是来学习的！”
“我还年轻，没什么基层工作经验。以后还请您和区里的各位老大哥多多批评、多多帮助啊！”
他这副低到尘埃里的姿态让钱大志心里是说不出的受用和得意。
他觉得这个传说中的“大神”也不过如此嘛。
还不是一见面就得对自己这个“地头蛇”低头哈腰？
“好说！好说！”钱大志哈哈大笑着把他按在了那象征着“客人”身份的沙发上，然后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小林啊，”他很自然地就把称呼从“林区长”变成了“小林”，“你也别太谦虚。”
“你的那些光辉事迹，我可是如雷贯耳啊！”
“什么抗洪英雄，什么国企改革的先行者！啧啧，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他嘴上说着吹捧的话，可那语气里却充满了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语重心长的表情。
“小林啊，你也要有心理准备。”
“咱们红旗区跟你们清河县那可不一样啊。”
“我们这里庙小妖风大，池子浅王八多。”
“你想在这里干出点成绩来，那可不是光靠有想法、有冲劲就行的啊。”
他这是在敲打林卫东。
也是在给他下马威。
那意思很明显：
——小子，收起你那套在县里呼风唤雨的把戏！
——到了这儿，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
——这里我钱大志说了算！
林卫东听着他这充满了“善意”的“提醒”，心里一阵冷笑。
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受教的恭敬模样。
“是是是，钱区长您说得对。”
“我一定多听多看多学习。”
“绝不给您和区里添麻烦。”
他这副“软弱可欺”的样子让钱大志心里是更加的不屑和鄙夷了。
他觉得自己己经彻底地拿捏住了这个从市里来的“愣头青”。
……
接下来，钱大志又假惺惺地带着林卫东去跟区里其他的几位副区长和主要部门的一把手见了个面。
果不其然。
每一个人见到林卫东都是表面上客气得不行。
一口一个“林区长年轻有有为”，一口一个“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可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看笑话的轻视。
他们早就己经在私下里统一了战线。
他们要集体孤立这个赵立春派来的“空降兵”！
他们要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把他给架空！
让他在这里坐上几个月的冷板凳，干不出任何的成绩，最后只能自己识趣地灰溜溜地滚蛋！
而对于这一切，林卫东都心知肚明。
但他却毫不在意。
他依旧是那副谦逊的、低调的，甚至是有些“木讷”的模样。
对每一个人都笑脸相迎，恭敬有加。
他就像一个初入官场的真正的“菜鸟”，对周围那汹涌的、充满了恶意的暗流毫无察觉。
他这副“迟钝”的样子更是让钱大志等人在心里给他贴上了一个“志大才疏，不堪大用”的标签。
……
在走完了所有虚伪的过场之后。
钱大志终于把林卫东领到了他未来的办公室。
那是在区政府大楼最西头一个最偏僻也最阴暗的房间。
房间不大，里面除了一张掉光了漆的破旧办公桌和一把坐上去就“嘎吱”作响的破椅子之外。
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了。
连个喝水的暖瓶都没有。
“咳咳，”钱大志看着这寒酸得有些过分的办公室，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解释道：
“那个……小林啊，你别介意。”
“区里最近财政实在是太紧张了，连买几张新桌椅的钱都拿不出来。”
“你就先在这里将就一下。”
“等以后区里条件好了，我再给你换个好的。”
他嘴上说着抱歉。
可那眼神里却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羞辱林卫东！来挫他的锐气！
然而林卫东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走进去，用手摸了摸那张布满了灰尘的桌子，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挺好的，钱区-长。”
“我很喜欢。”
“安静。”
他这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样子让钱大志感觉自己就像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
说不出的憋屈！
他冷哼一声，也懒得再跟他演戏了。
他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看起来就让人头疼的文件，往那张破桌子上“啪”的一声一扔！
“行了。”
“既然你对环境没什么要求。”
“那就先熟悉一下工作吧。”
“这是你分管的那十几家半死不活的区属企业的……全部资料。”
“还有那几千名天天来区政府门口堵门上访的下岗工人的……花名册。”
“以及咱们区今年那高达八位数的……财政赤字报告。”
他每说一句，林卫东的处境就显得更悲惨一分。
而他脸上的幸灾乐祸就更浓郁一分。
他看着林卫东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被这一堆足以压死任何人的烂摊子给活活压死的……倒霉鬼。
“小林啊，”他拍了拍林卫东的肩膀，用一种充满了“同情”的语气说道，“这些可都是硬骨头啊。”
“你可得好好啃。”
“千万别把自己的牙给硌掉了啊。”
说完，他便背着手，迈着胜利者般的方步，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卫东一个人。
和那一堆散发着失败和绝望气息的……烂摊子。
林卫东看着钱大志那得意忘形的背影，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嘲讽弧度。
他没有去碰桌上那堆他根本就懒得去看的垃圾文件。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了那扇布满了灰尘的窗户前。
他推开窗。
一股夹杂着煤灰和化学废料的刺鼻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毫无生机的破败景象。
远处那几根早己不再冒烟的巨大烟囱，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在阴沉的天空下静静矗立着。
这里是红旗区。
是江州市一块正在腐烂和死去的……伤疤。
是所有人眼中一个毫无希望的……地狱。
但是。
林卫东看着这片废墟般的土地，他的眼睛里却燃烧起了一团前所未有的炽热……火焰！
他知道。
在这片被所有人都抛弃和遗忘的废墟之下。
埋藏着一个足以让整个江州都为之疯狂的……巨大宝藏！
而他林卫东就是那个唯一的、手握着“藏宝图”的……寻宝人！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信的、甚至是有些狂傲的笑容。
他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也对这片沉睡的土地说了一句：
“等着吧。”
“用不了多久。”
“我会让这里所有的烟囱都重新冒出那象征着财富和希望的……金色浓烟！”
“我会让这里所有的土地都变成寸土寸金的……黄金宝地！”
“我会让所有看不起这里、看不起我的人，都把他们那惊掉的下巴给捡起来！”
“然后再心甘情愿地跪在我的面前！”
“求着我给他们一个能在这片土地上分一杯羹的……机会！”
而就在他心潮澎湃、豪情万丈的时候。
他办公室那破旧的、连门锁都坏了的木门，突然被人“砰”的一声给粗暴地一脚踹开了！
紧接着，一个充满了嚣张和不屑的年轻声音响了起来。
“喂！”
“你就是那个从市里来的、新来的管工业的副区长？”
“叫林卫东是吧？”
林卫东回头。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穿着一身名牌花衬衫、头发染得跟鸡窝一样、嘴里还叼着根烟、一脸桀骜不驯的……小混混。
而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是流里流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的……跟班。
林卫东眉头微微一皱。
他不认识这个人。
可这个小混混看着林卫东却像是在看自己家养的一条狗一样，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命令的口吻。
他指了指自己脚下那一片狼藉的地面，吊儿郎当地说道：
“小子，听好了。”
“我不管你是市里哪个领导的儿子。”
“也不管你以前在下面有多牛逼。”
“到了红旗区这个地界儿。”
“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现在我给你第一个任务。”
他用脚碾了碾地上那个他刚刚扔掉的烟头，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去把你们区长办公室的厕所给老子……”
“刷干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