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东宫暖阁。
烛火摇曳,将重重锦帐映得一片昏黄,浓烈的龙涎香也压不住空气里那股沉沉的、如同朽木深处散发出的衰败气息。
胤慎半倚在紫檀木榻上,身上搭着厚厚的明黄锦被,枯瘦的手指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沉香木佛珠。
他的脸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目光落在跳动的烛芯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焦虑,每一次佛珠的捻动都显得急促而用力。
“嗒……嗒……”
极轻的脚步声在暖阁外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
高德海佝偻着身子,无声地滑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靛蓝总管服饰,脸上的沟壑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深。
他走到榻前数步远的地方,撩袍,屈膝,动作流畅,双膝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上。
“老奴……叩见殿下。”声音尖细,带着刻意压制的沉重。
胤慎捻动佛珠的手指倏然停下。
焦虑的目光瞬间聚焦,如同鹰隼般死死钉在高德海低垂的花白头颅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何?那……那老妇?”
高德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未能尽善尽美”的遗憾:“回殿下,老奴无能……未能将人活着带回。”
胤慎捻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紧!眼中瞬间爆发出惊怒和更深的恐惧,身体几乎要从榻上弹起:“什么?!你……”
高德海连忙抬起手,示意太子稍安勿躁,语速加快:“殿下息怒!老奴派人拼死冲进慈航静斋后山,与未央楼的恶贼、还有静斋的秃驴血战……场面极其混乱!那老虔婆被夹在中间,刀剑无眼……混乱中,被……被流矢,穿心而过!”
他顿了顿,声音带上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惋惜”:“老奴拼死抢回了她的尸首!阴十三…他……他为了护住尸身,被未央楼的磐石一戟穿心……殉职了!”
两名脸色惨白的小太监抬着一副简陋担架挪了进来,担架上盖着惨白粗麻布,勾勒出瘦小的人形。
高德海挣扎着起身,颤抖着手掀开白布一角——
胤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死脸上,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初的惊怒过后,那紧绷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焦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了下来!攥紧佛珠的手指也缓缓松开,指节处的青白渐渐褪去。
死了……虽然没能活着抓回来拷问,但终究是……死了。一个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最大的隐患……消除了。
他长长地、极其轻微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蜡黄的脸上肌肉松弛下来,眼神中的恐惧被一种冰冷的庆幸取代。
他重新靠回软枕,捻动佛珠的速度恢复了之前的频率,甚至更慢、更稳了一些。
“死了……也好。”胤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省得麻烦,一个知道太多的疯婆子,配上那该死的未央楼,活着反是祸患。高伴伴,此事……你办得虽不算圆满,但也算……了结了孤一桩心病。”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太监将担架抬下去。
“老奴惶恐……未能生擒逆贼,有负殿下重托。”高德海再次叩首,声音里的“沉痛”未减分毫。
胤慎微微颔首,算是揭过此事。
他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丝阴鸷,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耳语:“赵天德那边呢?孤让你处理干净,万不可留下首尾……办得如何了?”
高德海垂下的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换上绝对自信的语气,斩钉截铁地回答:“殿下放心!影蝎己亲自带队,带了数名最精锐的净街虎,己启程前往野狼峪!赵天德那厮,连同他手下那些沾满边民血的爪牙,此刻……”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冷酷而笃定的寒光,“定然己是一堆喂了野狼的枯骨!影蝎办事,从未失手,此次亦是万无一失!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更不会让任何人,将祸水引到殿下身上!”
“万无一失……好。”胤慎枯黄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捻着佛珠的手指也轻快了些,“影蝎出手,孤是放心的,此事过后,你也需将痕迹彻底抹平,尤其那老妇尸身……北莽那边,派手下信的过的人,重新建立交易吧!”
“老奴明白!”高德海立刻应道,“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如同从未存在过。”
暖阁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胤慎重新闭上眼,枯瘦的手指缓缓捻动佛珠,仿佛要将那最后一丝不安也捻碎在指间,高德海垂首肃立,阴影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更加扭曲,如同蛰伏在太子榻前的一头老鬼。
另一边,听松岩旁。
“景行哥哥!你们是不是又嫌弃阿阮的了?”阮阿阮举着那邪气森森的鬼脸符,杏眼里的月牙弯彻底垮掉,小嘴瘪着,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萧景行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感觉左臂的阴寒剧痛都被这丫头带来的“精神冲击”压下去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最平和的语气:“阿阮,并非嫌弃。只是眼下……情况特殊。”他目光扫过磐石衣襟上的血迹,扫过山下寒潭的方向,“影梭重伤未醒,强敌环伺,此地……不宜久留。”
“对对对!”磐石连忙帮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阮妹子的祥瑞自然是顶好的!只是……只是这静斋佛门清净地,怕是……压不住姑娘的福缘深厚啊!”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孤鸿身后挪了半步。
寒鸦默默将视线投向远方翻涌的云海,仿佛在研究云气走向与拔毒时机的玄妙关联,彻底隔绝了眼前这“祥瑞”现场。
孤鸿叼着草茎,终于忍不住肩膀耸动,闷笑出声:“哈哈哈!瞧你们这怂样!一个小霉仙就把你们吓破胆了?”
他拍了拍阮阿阮的脑袋,把那鬼脸符从她手里拿过来,随手揣进自己怀里,“行啦行啦,这‘否极泰来符’我先替你景行哥哥收着,老瞎子那点道行,也不知道到底压不压得住你这丫头的气运……嘿嘿,走着瞧呗!”
他转向萧景行,脸上的戏谑收敛了几分,短匕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个圈:“说正事,你交代我的事情己经做好了,但慧明师太这地方虽好,但经昨夜一闹,成了明晃晃的靶子,下一步,打算往哪挪窝?总不能真在这当和尚吧?”
萧景行强压下对那鬼脸符去向的隐忧,目光沉凝地扫过山下被佛光笼罩的静斋。
慧明师太的告诫言犹在耳,黑袍人退走前的冷哼更是如芒在背,高德海、内廷司、北莽萨满……还有那深不可测的幕后之人的阴影,都如同无形的巨网,正朝着这座孤悬山间的古刹收紧。
影婆己带着真正的“饵”潜入了最危险的深宫。
他们留在这里,非但无法再获取关键情报,反而会引来更猛烈的攻击,更会连累静斋。
“走。”萧景行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必须立刻离开静斋。”他看向孤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觉得,临安附近,何处最“热闹”,却又最“安全”?”
孤鸿眉毛一挑,眼中精光一闪:“热闹又安全?嘿嘿,少楼主,倒是会挑地方!”他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眼下临安城马上就会热闹了…因为..”
他顿了顿,短匕指向山下临安城的方向,笑容变得如同狐狸般狡黠:“至于安全?灯下黑,听说过没?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最清静。尤其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另一场更大的热闹吸引的时候……”
萧景行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眼中寒芒一闪。临安城!高德海和胤禛的视线,此刻必然被“孙吴氏之死”和“赵天德清理门户”这两件事牢牢吸引!
“赵天德人呢?”
“哦,半死不..哎,可能一半也算不上,但是我让他吊着一口气呢。”
“好,他们应该也很快就会收到你劫走赵天德的消息,我们就去城中等着。”
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灯下黑,就是最妙的栖身之所!
“好!”萧景行点头,“磐石,去寒潭协助寒鸦,准备撤离!阿阮……”他看向还撅着嘴的少女,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跟紧孤鸿,一步不许乱跑!你的‘祥瑞’……暂时收好。”
阮阿阮听到“跟紧孤鸿大叔”,眼睛又亮了起来,用力点头,暂时把委屈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