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紧邻着平民区鱼鳞般杂乱低矮的窝棚,却突兀地矗立着一片高墙深院。
青砖黑瓦,门楼巍峨,两尊饱经风霜的石狮子在渐沉的暮色里蹲踞,依旧透着几分武将府邸的剽悍余威,这便是赵天德的府邸。
往日里,此刻正是府内灯火初上、亲卫换岗、仆役穿梭备膳之时,虽比不得王公显贵,却也自有一股行伍之家的喧腾生气。
然而今夜,将军府内外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高墙之内,一丝灯火也无,黑沉沉的院落如同匍匐的巨兽,吞噬了最后的天光。
“笃——笃!笃!笃!三更天咯——防贼防盗,小心火烛!”
更夫老张头佝偻着背,敲着梆子,沿着熟悉的巷子踽踽独行,手里的灯笼光线昏黄,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梆子声单调地回荡在寂静的巷子里。
他习惯性地抬头,准备拐过墙角,去敲响将军府后巷的梆子。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那两盏高悬在将军府门楼上的惨白灯笼时,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冻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白……白灯笼?!
赵府……挂白灯笼?!
老张头在这条巷子打了三十年更,赵府上红白喜事也见过几遭,可从未见过如此突兀、如此死寂的白事!
没有哭声,没有唢呐,没有披麻戴孝的人影进出,甚至连门前当值的亲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那两盏白得瘆人的灯笼,在夜风中无声摇曳,映照着黑洞洞的紧闭大门,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顺着风钻进他的鼻孔,老张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惊骇。
这味道……不对!死人味他闻过,不是这样的!这甜腻里透着冰冷,冰冷里又裹着铁锈般的腥……像是……像是放久了的血,混进了庙里烧的香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老张头的心脏。
他再不敢停留,也顾不得敲梆子了,死死捂住口鼻,拖着发软的双腿,踉跄着转身就往回跑!昏黄的灯笼在他手中疯狂晃动,在狭窄的巷壁上投下扭曲摇晃的鬼影。
“邪门……太邪门了!将军府……闹瘟了!死绝了!” 嘶哑惊惶的嘀咕声淹没在急促的喘息和慌乱的脚步声中,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一处客栈内。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斗室一角的黑暗,将简陋的桌椅和通铺的轮廓勾勒出来。
空气里残留着劣质茶水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
萧景行盘膝坐在通铺角落的阴影里,毡帽摘下放在一旁,他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双目在昏黄光线下却沉静如深潭,他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铺板上划过,仿佛在推演着无形的棋局。
“笃——笃!笃!笃!”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单调地宣告着三更己至。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楼下客栈临街的大门,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力道极大,带着一种惊惶失措的疯狂,撞得门板哐哐作响,连带着楼上地板都微微震动!
“开门!快开门!掌柜的!死人了!将军府……将军府死绝了啊!!”一个嘶哑变调、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吼叫声,穿透门板和寂静的夜,如同鬼哭般刺入楼上众人的耳膜。
磐石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铜铃般的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全身肌肉如同绷紧的弓弦,他豁然起身,藤椅发出痛苦的吱呀声。
萧景行指尖划过铺板的动作骤然停住,沉静的眼底寒芒一闪。
寒鸦捻动铜钱的手指瞬间收紧,冰湖般的眼眸锐利如电,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楼下,店小二睡意朦胧的抱怨声和开门栓的哗啦声响起,紧接着是那嘶吼之人更加惊恐混乱、语无伦次的哭喊:
“……白灯笼!全是血!甜腻腻的死人味!……赵将军府上……一个活口都没了!都死了!像遭了瘟一样!鬼!有鬼啊!”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磐石魁梧的身躯几步跨到窗边,动作却轻捷无声。
他微微侧身,用厚实的肩背挡住可能从窗外射入的视线,仅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潜望镜,透过窗棂缝隙,向下窥探。
昏黄的灯笼光下,只见客栈门口瘫坐着一个衣衫不整、满脸涕泪的干瘦老头,正是打更的老张头。
他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手里紧紧攥着那盏破灯笼,对着开门的店小二和几个被惊醒探头出来的房客,惊恐万状地挥舞着手臂,指向城西的方向,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词:将军府、白灯笼、死人味、死绝了!
店小二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几个房客也窃窃私语,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恐惧。
磐石缓缓收回目光,脸上易容的蜡黄色掩盖不住铁青的底色,虬结的肌肉在粗布短褐下贲张起伏,他猛地转过身,看向阴影中的萧景行,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少楼主!高德海那条老阉狗……他……他屠了赵天德满门!”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自己心头发颤。赵府上下几十口!那里面有跟随赵天德多年的老亲兵,有懵懂不知事的孩童,有洗衣做饭的仆妇……全成了高德海灭口的牺牲品!
萧景行缓缓抬起眼,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明处是沉静如水的苍白,暗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渊。
楼下老张头那崩溃的哭喊和惊恐的诉说还在断断续续传来,如同为这座刚刚潜入的喧嚣城池,奏响了一曲血腥的序章。
“死绝了……都死绝了……甜腻腻的血……白灯笼……鬼府啊……”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带着化不开的血腥味,赵天德的血债尚未讨还,他全府上下的血,又泼洒在了这盘巨大的棋局之上,浓稠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