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小筑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奚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两份记录。左边是一叠厚厚的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药材名称配伍用量君臣佐使的推演过程,墨迹犹新,是她两天来苦心推演用于“压制”癸三外显毒症的药方草稿。右边则是周嬷嬷送来的关于癸三最新的脉象和症状记录——冰冷残酷,描述着那具活地狱每况愈下的衰败。
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涩气息。角落里一只红泥小炉上煨着药壶,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墨绿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怪味。这是她根据推演,刚刚配制出的“敛疮生肌散”的半成品,药性极其霸道猛烈,主要用于强行收束溃烂疮面和压制剧痛,副作用巨大,无异于饮鸩止渴。
她提起笔,蘸了蘸墨,在那份药方草稿的结尾处,写下最后几味药:生附子(去皮脐,炮制减毒)三钱,蟾酥(研细末)一分,斑蝥(去头足翅)三枚……
这些皆是剧毒之物!加入它们,是为了在短时间内制造出癸三“伤势好转”的假象,以麻痹伤口神经强行刺激腐肉边缘生出薄薄一层新肉组织掩盖深层的溃烂!代价将是彻底透支癸三那本就油尽灯枯的生命本源!
写完最后一个字,毛笔从林奚指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浓黑的墨迹,如同心头无法抹去的污点。她闭上眼,癸三那痛苦嘶吼哀求速死的面孔,地牢石壁上那些疯狂的抓痕,还有谢琮那冰冷平静却充满疯狂野心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如同梦魇般啃噬着她的内心。
做不做?不做,癸三或许能少受几日折磨,但她林奚,立刻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拖入地牢的试验品!父亲的血仇,弟弟的下落,林家沉冤的真相,都将随着她的死亡一同埋葬!去做?成为谢琮的帮凶,用医术去粉饰太平,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展示凶兆的道具,成为这场惊天阴谋的参与者之一!
这是绝境!是陷阱!
不!绝不能被逼入死角!林奚猛地睁开眼,眼中射出两道锐利如刀的寒光。谢琮要利用她,她又何尝不能利用这个机会?癸三体内的“吊污”之毒,将是揭开当年林家冤案最首接的钥匙!那些残留的奇特的金属毒素,很可能就是扳指粉末乃至父亲当年卷入旋涡的核心!
她必须拿到确凿的物证!毒素样本!或者癸三身上溃烂组织最核心部分的切片!但谢琮必然严防死守,如何能在重重监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样本并传递出去?
林奚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枚从乱葬岗带回此刻被一方素帕包裹着的黄铜扳指上。扳指内侧刻着的“谢琮”二字,那刻意模仿父亲笔意的刻痕……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在她脑中飞速成型!
谢琮要癸三暂时“像个人”出现在皇陵,那就意味着癸三需要被从地牢转移到明处!转移过程中,哪怕守卫再森严,也必然存在一丝缝隙!更何况……
她再次看向那份还在火上煨煮的墨绿色药汁。刺鼻的气味中,隐隐有一股极其微弱的类似硝石燃烧后的特殊气息。那是蟾酥和斑蝥在高温煎煮下产生的独特挥发物!这种气味,常人难以察觉,但对于某些经过特殊训练的生灵……
林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迅速起身,走到屋角存放药材的柜子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面除了一些普通的香草药囊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被遗忘的粗糙布袋。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布袋,解开系绳——里面是十几粒不起眼的深褐色的种子——鬼针草籽。
鬼针草,田间地头最寻常的杂草。其果实成熟后会长满细密的倒钩芒刺,极易粘附在衣物毛发上传播。而它的种子,具有很强的吸附性,尤其是对某些特殊的金属粉末残留!
林奚捻起一粒鬼针草籽,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她转身回到书案旁,拿起那把薄如柳叶的验尸小刀,用刀尖极其小心地刮下扳指内壁凹槽深处附着的一点点暗红色残留粉末。粉末极其细微,如同尘埃。她将这珍贵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沾在指尖,然后均匀地涂抹在掌心躺着的三粒鬼针草籽表面!
做完这一切,她取过一张裁好的细韧桑皮纸,将这三粒特殊的草籽包裹好,折叠成一个极小的三角形纸包。接着,她又拿起一个尚未使用的空白药囊(一种用双层细棉布缝制的小袋,中间可放置药粉,佩戴于身用以驱邪防疫),拆开一个不起眼的缝线小口,将这个小三角纸包塞入了药囊内部夹层的角落里!然后重新缝合好小口,动作娴熟自然,不留痕迹。
这个装有“定位种子”的药囊,将成为她计划的核心一环!
最后,林奚提笔,快速在一张不起眼的药方笺纸背面写下一行极其微小的蝇头小楷,字迹用的是父亲林牧之当年独创的一种速记符号,形如扭曲的草茎,外人绝难辨认:“癸三毒烈,金气蚀骨。七曜之日,鬼针寻踪。取玄宫土,验其同源。急!” 这行字,点明了癸三毒性的核心特征(金属性),暗示了鬼针草籽能追踪同类粉末(即癸三身上溃烂核心处的毒素残留),指明了行动时间(七曜连珠当日在皇陵),并提出了关键指令——设法取到玄宫封土处的土壤样本进行对比!
她将这张纸条卷成极细的纸卷,塞入一个寸许长的小竹筒内,用蜡封死竹筒两端。然后,她再次取过一个空药囊,这一次,她将几粒安神的酸枣仁放入其中,随后将小竹筒巧妙地掩埋在药囊底部的酸枣仁之中!竹筒颜色深褐,与酸枣仁极其相似,不仔细翻找绝难发现。
两个药囊,一明一暗,一为追踪,一为指令!
林奚将两个药囊贴身收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条无比危险的钢丝!任何一步出错,都将万劫不复!
翌日清晨,林奚主动要求去暗香阁复诊。
地牢之中,癸三的状况更加恶化,嘶吼声都变得微弱断续,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林奚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在周嬷嬷和两名护卫冰冷的注视下,亲自为癸三清洗了部分相对“完整”的溃烂伤口(避开最恐怖的区域),涂上了她熬制的“敛疮生肌散”。
药粉接触溃烂血肉的瞬间,癸三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显然痛苦万分。但林奚清晰地看到,药物覆盖的边缘,那些翻卷腐肉的边缘,在剧毒药性的强行刺激下,竟然真的渗出了一丝粘稠的不健康的粉红色组织液,强行粘合住了伤口边缘,让疮面在视觉上显得“收敛”了一些!虽然这无异于剜肉补疮,饮鸩止渴!
“药性猛烈,外敷可暂缓疮面蔓延,平息痛楚。”林奚收回手,用沾满药粉和脓血的布巾擦着手,声音平静无波地对周嬷嬷说道,“再辅以内服药固本,三日之内,当有起色。至少……能让他安静下来,看起来像个‘人’了。”她刻意强调了“安静”和“像个人”。
周嬷嬷仔细看了看癸三那涂了药后显得“略有好转”的伤口(表面的假象),又看了看癸三那因剧痛折磨而暂时陷入半昏迷不再嘶吼的状态,刻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满意:“姑娘辛苦了。相爷定会记下姑娘的功劳。”
林奚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转身离开。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借着擦拭手指的动作,她巧妙地将那个装有“定位种子”的药囊蹭在了癸三锁链旁一块沾染着脓血和污秽的青石砖缝隙里!动作快如闪电,不着痕迹。
药囊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角落,散发着微弱的气味。里面的三颗鬼针草籽,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正无声地等待着它们的目标——癸三身上那些蕴含着特殊金属毒素的溃烂核心散发出的与扳指粉末同源的细微气息!
任务完成了一半。林奚走出暗香阁的铁门,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心底的沉重。接下来,如何将这个装有指令的竹筒药囊,安全地送到刑部,送到郭攸之手中?
午后,林奚借口为癸三调配后续内服药物,需要几味特殊药材,请求出府去城南“留春堂”购买,并呈上了详细的药材清单。清单上所列药材,皆与癸三的“治疗”相关,无可指摘。
周嬷嬷请示后,得到了许可。但条件是:由周嬷嬷亲自陪同,两名护卫随行。
马车驶出相府侧门,驶向城南。车厢内,林奚和周嬷嬷相对而坐。周嬷嬷闭目养神,如同老僧入定,但林奚能感觉到,对方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牢牢锁定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留春堂到了。林奚在周嬷嬷和两名护卫的贴身“陪同”下,进入大堂。赵掌柜热情地迎了上来。林奚不动声色地将药方递给他,上面所列的药材确实有几味比较冷僻。
“有劳赵掌柜,按方配药。”林奚语气平淡。
“姑娘稍候,有几味药库房才有,老朽这就去取。”赵掌柜拿着药方去了后堂。
大堂里人来人往,抓药的问诊的都有。林奚静静地站在柜台一侧等待。就在赵掌柜拿着配好的药包返回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门外突然闯进一个衣衫褴褛神情慌张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面色青紫气息奄奄的孩子!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赵掌柜和堂内众人哭喊:“大夫!救命啊!救救我的孩子!他吃了山上的毒果子,快不行了!”
大堂内顿时一片骚乱!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赵掌柜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放下林奚的药包,快步走向那妇人查看孩子的情况。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林奚动了!她的动作快如鬼魅!借着转身似乎要避让妇人的动作,身体极其自然地靠近了柜台边缘摆放着一些等待顾客领取的己打包好的药包堆!她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瞬间将自己怀中那个装有指令竹筒的药囊,塞进了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系着普通麻绳的褐色药包底部!同时,她的指尖在另一张废弃的药方笺纸上快速划过,留下一个极其微小的如同墨点般的记号——那是郭攸之与她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当周嬷嬷警惕的目光扫过来时,林奚己经若无其事地后退半步,脸上带着一丝对妇人和孩子的同情。
“姑娘,您的药好了。”赵掌柜处理完妇人(安抚她稍等),将林奚的药包递了过来。
林奚接过药包,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被她动了手脚的褐色药包,语气平淡地对赵掌柜说道:“掌柜慈悲,那孩子看着着实可怜。烦请您多费心。”她的话语吸引了掌柜的注意,也巧妙地分散了周嬷嬷的警惕。
“应该的,应该的。”赵掌柜叹了口气。
林奚拿着自己的药包,在周嬷嬷和护卫的严密“护送”下,转身走出留春堂,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启动,汇入街市人流。
留春堂内,方才的混乱平息。赵掌柜开始处理等待的药包。当他拿起那个不起眼的褐色药包准备交给一个等候的伙计时,手指触及底部,似乎感觉药包的分量比平常略重了一点点?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又看了看包上标注的取药人姓名——“城西柳氏”。一个普通的街坊妇人。
也许是药材包得不够紧实?或者柳娘子这次多买了几味药?赵掌柜并未多想,随手将药包放到了待取区域。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药包底部不起眼的角落,用极淡的墨点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号。
信号己经发出。药囊己经就位。接下来,就看郭攸之的人,能否在谢府的眼皮底下,发现并取走这个至关重要的指令了。林奚坐在摇晃的马车里,看着车窗外熙攘的人流,手心攥出了冷汗。希望,如同夜风中微弱的烛火,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