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大学东区，由几栋现代化玻璃幕墙大楼组成的综合教学区，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而冰冷的光芒。
江蔚双手插在裤兜里，迈着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却极具存在感的步子，走在最前面。
他栗色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薄唇微微抿着，似乎还在为食堂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余波而心情不佳。
周子扬和张超、李锐三人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互相交换着眼神。
刚才在食堂二楼，蔚哥突然变脸离席的举动着实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此刻见他脸色依旧不好，谁也不敢贸然上前触霉头，只能小声嘀咕着下午的安排。
“下午没课，哥几个去哪儿潇洒？” 张超试图活跃气氛，声音不大不小地提议，“要不去‘云端’新开的那家VR游戏馆？听说设备贼拉风！”
“云端？” 周子扬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好啊好啊！那地方视野绝了，在顶楼！玩累了还能去观景台喝点东西，俯瞰整个星海市，倍儿有面子！” 他兴奋地比划着，仿佛己经看到了那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
“云端大厦”西个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江蔚看似平静的心湖，瞬间激起一圈剧烈扩散的涟漪。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插在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那栋高耸入云、拥有巨大全景玻璃幕墙的建筑影像，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顶楼？观景台？仅仅是想象那个高度，想象自己站在那毫无遮挡的玻璃边缘向下俯瞰的场景，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寒意就顺着脊椎猛地窜了上来，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胃部一阵翻搅，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呼吸变得有些困难。额角似乎有细密的冷汗正试图渗出。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抗拒地想要立刻否定这个提议。
“不去。” 江蔚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甚至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想快点逃离这个令人不适的话题。
“啊？为啥不去啊蔚哥？” 周子扬没听出异样，几步追了上来，和他并肩走着，不死心地劝说，“那地方新开的，倍儿火！好多网红打卡呢！顶楼风景真是一绝，站那儿感觉整个星海都是咱的！而且……”
周子扬还在喋喋不休地描绘着“云端”顶楼的美好，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甚至抬起手，指向不远处一栋相对较高的实验楼——那栋楼大约有七八层，外墙也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设计。阳光穿透玻璃，在楼下的空地上投下晃眼的光斑。
“你看，就那种感觉！你看那实验楼顶，视野就挺开阔的！” 周子扬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下意识地抬手，想拍一拍江蔚的肩膀，指向那栋实验楼的顶部。
就在周子扬的手掌即将碰到江蔚肩背的瞬间！
江蔚的身体像是被通了高压电流，猛地向旁边弹开一大步！动作幅度之大、速度之快，完全超出了正常的反应范畴，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和躲避。
“别碰我！” 一声低吼从江蔚紧咬的齿缝间迸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抑的戾气和一种被侵犯了安全距离的惊怒。
周子扬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张超和李锐也吓了一跳，停在原地，惊愕地看着突然反应过激的江蔚。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江蔚自己也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暴露了太多不想为人知的情绪。
他迅速调整面部表情，试图用惯常的、带着点不耐的嚣张来掩饰刚才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因高度联想和突然触碰而引发的剧烈心悸和恶心感，拧紧眉头，用极其不耐烦、甚至带着点暴躁的语气冲着周子扬低吼：
“烦不烦？叽叽歪歪没完了？我说了不去！听不懂人话？” 他刻意拔高了音量，用愤怒来掩盖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什么破地方，挤得要死，吵得要命！要去你们自己去，少来烦我！”
吼完，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猛地转过身，几乎是小跑着冲向了旁边一条通往体育馆方向的岔路，背影透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阳光落在他背上，却驱不散那份骤然笼罩下来的阴霾。
周子扬、张超、李锐三人面面相觑，站在原地，看着江蔚迅速消失在岔路尽头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
“蔚哥……他怎么了？” 张超挠了挠头，一脸困惑，“吃枪药了？反应这么大？”
“就是啊，不就拍下肩膀嘛……” 李锐也嘀咕着。
周子扬皱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江蔚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栋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亮的实验楼玻璃幕墙。
刚才江蔚那个剧烈的躲避动作，还有他吼人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单纯烦躁的东西……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周子扬。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隐隐契合某些蛛丝马迹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脑海中猛地炸开，激起千层浪。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把抓住张超的胳膊，声音因为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有些变调：“卧槽！超子！锐子！你们……你们还记不记得，上学期咱们去那个新开的摩天餐厅，蔚哥死活不肯坐靠窗的位置？还有去年班级组织爬西山，缆车检修那段路，他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走得比老太太还慢？还有……还有刚才在食堂二楼，我们笑那个季音音的时候，他……”
周子扬越说语速越快，眼睛也越瞪越大，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他舌尖滚动，带着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刺激感。
张超和李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联想弄得更加茫然：“记得啊，怎么了？蔚哥不是说他恐……恐……”
“恐高”两个字，终于被周子扬用气声艰难地吐了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超和李锐脸上的茫然瞬间被惊愕取代，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不……不可能吧？” 李锐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都结巴了，“蔚哥？恐高？他……他平时打球扣篮那么猛！骑机车飙得飞起！怎么看也不像……”
“怎么不像？！” 周子扬激动地打断他，压低声音，脸上是混合着兴奋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想想！他刚才的反应！我就指了下实验楼顶，想拍他一下，他那个躲法！跟见了鬼似的！还有，一提‘云端’顶楼，他脸都黑了！这要不是恐高，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这个推测太过惊人，也太过……合理。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像拼图碎片一样，在周子扬的推理下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拒绝高处活动、回避靠窗位置、面对突然的肢体接触，尤其是与高度联想相关时的剧烈反应……一个阳光嚣张、无所畏惧的纨绔二世祖，竟然有着如此致命的、堪称“柔弱”的弱点？
“我的天……” 张超喃喃自语，感觉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这……这要是真的……” 李锐咽了口唾沫，眼神复杂，“蔚哥藏得可真够深的……”
三人沉默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震惊过后，一种更加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知道了江蔚这个惊天秘密，是福是祸？以后在他面前，还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吗？尤其是关于高处的话题？
***
江蔚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体育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绿树成荫的小路。
剧烈的心跳如同擂鼓，撞击着他的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额角渗出的冷汗被凉风一吹，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
他背靠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悸。
眼前似乎还残留着周子扬指向实验楼顶时，玻璃幕墙反射的刺眼阳光，那光芒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烫得他灵魂都在退缩。
该死！
他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指关节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内心那份被窥破隐秘、暴露脆弱的羞耻和恼怒来得猛烈。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用嚣张跋扈的外壳将这份该死的恐惧包裹得严严实实。
可刚才那个失控的躲避动作，还有那声失控的低吼……在周子扬那个精得像鬼的家伙面前，恐怕己经暴露无遗了！
“恐高”……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这和他精心打造的、无所畏惧的形象背道而驰！是耻辱！是污点！是他最不愿意被任何人，尤其是被那些围着他转、视他为“蔚哥”的人知道的弱点！
烦躁、愤怒、还有深沉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住他。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栗色的发丝被揉得更加凌乱。
他需要冷静，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远离所有能让他联想到高度的东西。
他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找个绝对安静、绝对低矮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绕到了体育馆后方。
这里背阴，高大的体育馆墙体投下浓重的阴影，旁边是一排低矮的老旧仓库，最高不过两层。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淡淡铁锈的味道，与刚才综合教学区的光鲜亮丽截然不同。
这份陈旧和低矮，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全感。
就在他准备找个台阶坐下，点根烟平复一下翻涌的情绪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像被风吹散的蛛丝，断断续续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江蔚的脚步猛地顿住，警惕地竖起耳朵。
声音是从旁边一个堆放着废弃体育器材的、半敞开的小仓库角落里传来的。
很轻，带着一种极力忍耐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无助和委屈。
江蔚皱紧眉头，小心翼翼地靠近仓库门口，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线，朝昏暗的角落里望去。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蜷缩在那个布满灰尘的角落里的，竟然是季音音！
她不再是那个在课堂上逻辑清奇地质疑教授、在食堂里茫然寻找座位的清冷女孩。
此刻的她，像一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幼猫，小小的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有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泄露了她此刻崩溃的情绪。
她身上那件素色的连衣裙下摆，沾染了一大片深褐色的、粘稠的污迹——是咖啡渍？还是某种酱汁？看起来狼狈不堪。
更刺眼的是，在她纤细的手臂外侧，靠近手肘的地方，赫然有一片明显的擦伤，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边缘似乎还渗着一点血丝。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了？谁干的？
无数个问题瞬间冲上江蔚的脑海，但所有的疑问都被眼前这幅景象带来的强烈冲击所淹没。
那个总是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呆萌迟钝的女孩，此刻流露出的脆弱和无助，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扎进了江蔚的心口。食堂里她茫然寻找座位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缩在角落无声哭泣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重叠、放大。
一股比刚才面对自身恐惧时更加汹涌、更加陌生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江蔚心头所有的烦躁和愤怒。
那情绪滚烫，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怒意——为她所受的伤害和委屈；
那情绪沉重，压得他胸口发闷——为她此刻流露出的、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脆弱；
那情绪深处，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名为“心疼”的刺痛。
他站在仓库门口昏沉的光影交界处，高大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看着角落里那个微微颤抖的、小小的身影，听着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啜泣，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周子扬可能发现了他的秘密……这个认知带来的羞恼和恐慌，在季音音此刻的狼狈和脆弱面前，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江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迈开脚步，朝着那个昏暗的角落，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长长的影子，而他的前方，是蜷缩在尘埃里、需要被小心拾起的……破碎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