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我十西岁。
这两年里,我逐渐开始学算账,母亲亲自请人在教……大概天下所有的子女都一样,没头没脑的吵架、没头没脑的粉饰平常。那些矛盾,那些各人的委屈,全都自己咽下自己的,在肚肠里,要么就忘了疼,要么就酿成了毒……反正总是还要归到个人自己舔去,无论是母,还是女。
旁人都说,我的话少了很多,也不似从前爱笑了。母亲听了,反是点点头,颇为赞许地说:
“这才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如今我被允许随意出门了,却少有真的上街走走的心思。我有时坐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吵闹,心里头在奇怪着为何自己前些年这么想出门看看。最后只得在骂了一句从前的自己,怎么那样蠢笨……如果不是容姨娘次次都拉着我,我甚至不认得赵府周围有几条街。
那日,大约是要落雨了,蜻蜓低飞,乌云拢日,天色很是昏暗。
我听着站在上首的夫子滔滔不绝地讲着,忽然觉得闷得慌。趁着中途下课的间隙,我悄然退了出去,叫在书院厢房的云竹递了话给夫子,说我的手割破了,去寻大夫。
学堂里当然是有大夫的,还是当年在宫中做过院判的薛御医,就没什么出去的理由了。我在静苑的凉亭中坐了良久,凉风袭过,不少竹叶簌簌而落,盖在我脚边的石砖上。我默默出神,终于觉得舒服些了,漫不经心地从脑后拔出根簪子,往手腕上去些的地方划下。鲜红的血从伤口里渗了出来,我莫名觉得有些畅快。
寻到薛大夫替我包扎时,我佯装气恼,喊着上课不过是转会簪子也能将手划了。薛大夫不说话,只是多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他是否猜了出来。
临走时,他多给我开了一味逍遥丸,告诉我下次伤着了便来找他看看,没伤着来他这里躲会懒也是可以的。
我谢过,心里在盘算着下次该找个什么去处了。
回去的时候己经是下午了,那乌云压的沉,倒是没真的下雨。
夫子在上面讲的入神,我敛了神情,等夫子一段话落后,站在门口告罪。
夫子摆了摆手,放我回去坐着。
而进去的时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这屋子里面的人,变多了。
就连在我桌旁,也多了张书桌。
我没抬头,只在余光里扫见片竹青的衣角。
不同年龄的学生不会放到一个屋子里去的,而京城同龄的公子贵女又不会忽然多出来……罢了,多想无益,这些事又与我何干呢?
压下心里的想法,我理了理衣裙,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也不知是不是我多想,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不过片刻后,那种感觉就消失了……我只当学堂里新来的人在看稀奇。
今日夫子少上了一个时辰的课,说今日多了人,学堂里的人心不静,干脆叫我们自己放开了,想看便大胆地去看。
说罢,便转身走了。
他的神情倒不像是责备,步伐匆匆,看上去有些急切,连桌上的书都没带走。
我跟了出去,身后传来学堂里泄了闸的嘈杂。
“陈夫子。”我追上夫子,出声唤道。
陈夫子回头,看见是我,耐下性子问我:
“无眠,你可还有旁的事?”
我双手捧着一本书,递到陈夫子跟前:
“夫子先前借无眠的书,无眠看完了。”
“看完了啊……你先放在学堂的书桌上,我明日一起拿走。”
陈夫子大手一挥,便这般定了,话落,便转身离去。
我站首身子,看着陈夫子的的背影,知道他现在大约是无暇理会自己了,将书收回袖中。
暂且还不想回去,这是学堂里的人大概是多的……我没有细想,为什么会潜意识里觉得那些公子贵女们会在初次相见时变得热络……
“无眠。”
有人在叫我。
那声音温润干净,如孤山竹影,带着清冷,但又非是冷峻……却是我不曾熟悉的。
我有些不悦,转身想看看是谁家的登徒子。
来人我是不认得的:
一身竹青的衣裳,墨色的长发只用根木簪束起,除此之外,浑身全无饰品,是在腰间挂了枚冷玉,看着不像是京城这脂粉窟里养出来的。我的视线落在了他脸上,眼中微微划过一抹惊艳之色:
一眼过去,最叫人移不开开眼的,是那双眼睛。沉静,干净,眸子里泛着清幽的的光,如漆点墨。鼻若悬胆,眉飞入鬓。唇色浅淡,齿如编贝。通身像是在水墨画中侵染过,当得上一句……面如冠玉,眼若流星。
廊外天幕昏暗,雷云堆积在头顶,天空格外逼仄阴沉。游廊西下安静,只余书院中近乎无处不在的绿竹被风撞的沙沙作响,从脚下延伸到无可窥见的远方……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蓦然想到了郭公的《白石郎曲》。
不过一晃神,那人就到了我跟前。
“无眠。”他嘴角抵出一个笑,停在离我两步远的位置,眼睛地看着我,无端显出些紧张来。
“公子为何唤我姓名?”
我回神,又退了一步,收回自己的目光。
那人看起来有些惊讶,手上无意识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袖……这个动作,倒是看出几分熟悉来。我皱眉,上前一步,视线细细扫过他的眉眼,将他的模样同我记忆中的人作比较。这般盯着看去,其实是再无礼不过的举动了,但那人非但没有恼怒,反是有些无措地屏住了呼吸,有些期待地望着我。
“林执生?”
我恍然大悟,有些不敢置信地唤道。
面前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笑了起来:
“无眠,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