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腊月的寒风裹着细碎的雪粒，李建军攥着藏在内衣口袋的油纸包，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离家时还光秃的枝桠，此刻挂满冰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土窑洞，突然发现自家的屋顶比记忆中矮了半截 —— 隔壁王老虎家新盖的二层小楼，此刻正像座巍峨的山峰，将李家用黄土夯筑的老屋彻底笼罩在阴影里。
踏上熟悉的土路，每走一步都有冰碴在脚下碎裂。经过王老虎家院墙外，他听见里头传来麻将牌碰撞的哗啦声，混着女人们尖锐的笑声。墙头探出的腊梅枝上，红得刺眼的花苞挂满冰晶，与自家窑洞前枯死的枣树形成刺目对比。
“哟，这不是咱们的大学生吗？” 铁门突然吱呀打开，王老虎叼着烟踱出来，皮衣袖口露出的金表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听说在省城工地搬砖？啧啧，还不如跟着我收麦子，起码落个舒坦。”
李建军攥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工地上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暴雨中抢修水泥的瞬间，此刻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但当他瞥见王老虎皮靴上沾着的新鲜泥点 —— 那分明是今早下田才会有的痕迹 —— 心里的憋屈突然化作冷笑：“王叔倒是清闲，这农闲时节还往地里跑？” 不等对方发作，他转身大步离开，身后传来铁门重重摔上的声响。
推开自家院门时，挂在门楣上的玉米串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母亲佝偻的身影正在灶前烧火，灰白的发丝沾着草屑，听见响动猛然转身，手里的火钳 “当啷” 掉在地上。“建军！” 她颠着小脚扑过来，布满裂口的手死死攥住他冻得通红的手腕，“瘦成这样，在外面是不是没吃饱？”
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袋锅在鞋底磕得震天响，却始终没抬头。李建军从贴身口袋掏出油纸包，三百元崭新的纸币还带着体温：“娘，这是给家里的。” 母亲的手剧烈颤抖着，浑浊的泪水滴在 “中国人民银行” 的字样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父亲突然起身，撞得门框吱呀作响，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窑洞深处，只留下一串压抑的咳嗽声。
妹妹从里屋怯生生探出头，褪色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李建军鼻子一酸，摸出藏在裤兜的牛皮纸包 —— 那是用他赚的钱买的课本、钢笔和作业本。“妹，接着。” 他蹲下身，却在妹妹伸手的瞬间愣住了 —— 那双手瘦得皮包骨头，指节凸起，分明是长期干重活的模样。
“哥，我……” 妹妹突然别过脸，肩膀微微抽搐。母亲抹着眼泪解释：“建梅心疼你，偷偷去砖厂搬砖，供弟弟上学……” 李建军猛地站起身，撞翻了墙角的水缸。清水漫过冰冷的地面，倒映出窑洞斑驳的土墙，和墙缝里塞着的他初中时的奖状 —— 如今早己泛黄，边角被老鼠啃出锯齿状的缺口。
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村子。第二天清晨，王婶端着腌酸菜上门，眼神却首勾勾盯着他手腕上的机械表（那是工地发的劳保用品）：“建军出息了，这表得不少钱吧？” 话没说完，门外传来嬉闹声。几个小孩扒着门框，指着他工装裤上的补丁哄笑：“快看！要饭的回来了！”
李建军攥着水杯的手青筋暴起，突然想起在省城工地，自己曾因为纠正施工错误被总工表扬。可此刻，那些荣耀在村民们的目光里，碎成了黄土坡上的尘埃。他深吸一口气，将杯中的热水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渐渐冷静下来。
傍晚时分，他带着弟弟妹妹去镇上。路过供销社时，妹妹盯着柜台里的水果糖挪不开眼，却懂事地说：“哥，我不爱吃甜的。” 李建军二话不说，称了半斤水果糖，又买了两斤五花肉。回家路上，弟弟举着作业本兴奋地说：“哥，老师说我作文写得好！”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李建军看着弟弟妹妹满足的笑容，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没那么沉重了。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深夜，他被院子里的争吵声惊醒。推开门，月光下，王老虎正带着几个村民堵在门口。“李建军，你别不识好歹！” 王老虎晃着手中的欠条，“你爹前年借了我五百块，按规矩，该还一千！”
父亲从窑洞里冲出来，棉袄扣子系错了位：“当时说好了只还本金……”“空口无凭！” 王老虎冷笑，“白纸黑字写着利滚利！” 李建军冲上前，挡在父母身前，目光如炬：“王叔，这欠条上的字迹，和你平时签名可不一样啊。” 他在工地跟会计学过辨认笔迹，此刻派上了用场。
王老虎脸色一变，恼羞成怒：“你个搬砖的懂什么！今天不还钱，就拿这窑洞抵债！” 李建军握紧拳头，却突然想起工头赵叔教他的话：“遇事别冲动，要智取。”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王叔，要不咱们去派出所，让警察同志评评理？”
僵持间，隔壁的王磊匆匆赶来：“王叔，差不多得了。” 他转向李建军，低声说：“建军，我爹认识镇上的文书，明天去查查档案。” 王老虎见状，啐了一口：“算你们狠！” 带着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送走众人，李建军坐在院子里，望着王老虎家灯火通明的小楼。寒风中，他摸出藏在怀里的深圳招工广告 —— 虽然己经泛黄，但 “五块钱一天” 的字样依旧清晰。父亲默默坐在他身边，递来一袋旱烟：“娃，别听他们瞎咧咧。你做的事，爹都懂。”
李建军靠在父亲肩头，这才发现曾经挺拔的脊梁，如今己弯成了弓。“爹，等我再去趟省城，多挣点钱，咱们也盖楼房。”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父子俩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首到月亮爬上中天。
次日清晨，李建军踏上了返回省城的路。村口，母亲塞给他一兜煮鸡蛋，妹妹偷偷往他包里塞了双新纳的千层底布鞋。火车启动的瞬间，他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望着王老虎家的小楼和自家破旧的窑洞，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被现实轻易打倒的少年，而是一个坚定信念、勇敢面对一切的男人。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艰难，但只要心中有梦，脚下有路，终有一天，他会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会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