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年深秋,省城的风裹着寒意钻进工棚缝隙。李建军蜷缩在床板角落,用铁丝和碎镜片自制的放大镜抵在建筑图纸上。煤油灯的火苗被穿堂风撩得东倒西歪,在图纸的钢筋结构示意图上投下摇晃的暗影,恍若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思。此刻的他,不再是初到工地时那个被麻绳勒得掌心渗血的毛头小子,几个月的磨砺,让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沉稳与锐利。
自暴雨夜抢救水泥后,赵叔默许他接触施工图纸。泛黄的图纸边缘磨得发毛,铅笔标注的尺寸数字在放大镜下逐渐清晰。他的食指顺着主梁承重线来回,突然顿住 —— 标注的钢筋型号与《建筑施工手册》上的标准相差两毫米。窗外,塔吊的钢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李建军的心却猛地揪紧:两毫米的误差,足以让整栋楼变成随时崩塌的危楼。这一发现,源自他日夜钻研手册积累的专业知识,更是他对工程质量执着追求的体现。
次日破晓,工地上蒸腾着隔夜的寒气。李建军攥着皱巴巴的图纸,在搅拌机的轰鸣声中找到赵叔。“赵叔,三层梁柱的钢筋……” 话未说完,赵叔挥了挥手,安全帽檐下的眼睛布满血丝:“按图纸施工还能有错?年轻人别总想着出风头。” 周围几个工友哄笑起来,有人用铁锨敲打着推车:“书生又犯毛病了,图纸比咱们吃饭的家伙还懂?” 换作从前,李建军或许会因被嘲讽而涨红着脸据理力争,但现在,他只是默默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委屈和不甘都咽进肚里,因为他明白,光靠口舌之争无法改变现状。
李建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回工棚的路上,他望着正在搭建的脚手架,想象着钢筋断裂时混凝土倾泻而下的场景。路过砖堆时,一块红砖突然滚落,在他脚边碎成两半,粉尘扬起,模糊了远处新建的居民楼。这一幕让他想起刚到工地时,自己连搬运砖块都颤颤巍巍,而如今,他不仅能熟练完成各项体力活,更开始关注工程背后的安全与质量。
当夜,月光如银霜铺满工棚。李建军摊开作业本,用从会计那里讨来的红蓝铅笔绘制改良方案。笔尖在纸面沙沙游走,汗水顺着下颌滴在 “加强承重梁” 的标注旁。他特意在图纸角落写下一行小字:“深圳的工程一定更规范”,字迹因用力过猛而划破纸张,仿佛要将对理想之地的憧憬刻进纸面。在绘制过程中,他不自觉地运用起在工地实践中学到的经验,每一条线条、每一个标注都更加精准、专业。
“还不睡?” 上铺传来工友老张的嘟囔,“明天五点就要上工。” 李建军应了一声,却将手电筒夹在脖颈间,继续核对数据。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寂寥,与他心跳的节奏渐渐重合。曾经听到汽笛声,他满心都是对深圳的向往与迷茫,而现在,这声音更像是对他成长的见证,激励着他不断前进。
三天后的黄昏。李建军正往塔吊上搬运工具,裤兜里的信封被铁架勾住,飘飘荡荡落在搅拌机旁。等他捡起来时,信纸己被水泥灰染成斑驳的灰色。弟弟的字迹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哥,妹妹的学费实在凑不齐了,她偷偷去砖厂搬砖,手都磨出血泡……”
搅拌机的轰鸣声突然变得刺耳。李建军攥着信纸冲进工地厕所,蹲在散发着恶臭的隔间里,泪水砸在 “砖厂” 二字上,晕开大片模糊的墨痕。他想起离家时妹妹追着拖拉机跑了半里地,羊角辫在风里晃荡,手里举着用旧作业本订成的笔记本:“哥,等你当老师了,教我写化学方程式。” 那一刻,他心中充满自责,也更加坚定了要改变家庭命运的决心。
深夜,工棚里鼾声如雷。李建军摸黑来到工地角落的沙堆旁,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钢筋废料的轮廓重叠。他颤抖着掏出日记本,铅笔尖在纸面上悬了许久,才写下:“我连妹妹的学费都挣不到,谈什么去深圳?” 写完又狠狠划掉,纸页被戳出密密麻麻的破洞。但很快,他又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如何在现有的条件下,更快地攒够钱,送妹妹回学校。
接下来的日子,李建军像换了个人。搬砖时不再计算每车的重量,放线时不再反复核对数据。工友们察觉到他的异样,老张塞给他一包烟:“家里出事了?说出来心里能好受点。” 他摇摇头,烟卷在指间燃成灰烬,烫得掌心生疼。然而,这种消沉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意识到,消极对待工作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让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远。
首到那场虚惊。某天暴雨突至,正在施工的五楼脚手架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李建军第一个冲上去,凭借记忆中的改良方案,指挥众人加固支撑点。泥水糊住眼睛,他却死死盯着晃动的钢架,仿佛又看见妹妹磨出血泡的手。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面对危险会害怕的少年,而是能够沉着冷静地带领大家化解危机的领导者。
“建军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雨停后,赵叔拍着他湿透的肩膀。李建军望着满地狼藉,突然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改良图纸:“赵叔,按这个改,能减少三分之一的安全隐患。” 赵叔接过图纸,目光停留在角落的小字上。沉默良久,他将图纸折好塞进李建军口袋:“明天跟我去见总工,不过……” 他压低声音,“不要提什么深圳标准。” 这一次被认可,让李建军明白,靠实力说话才能赢得尊重,也让他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更有底气。
当晚,李建军又一次翻开《建筑施工手册》。夹在书页间的深圳招工广告己经泛黄,被汗水浸出的褶皱里,“五块钱一天” 的字样依然刺目。他摸出弟弟的信,在背面写下:“再等我半年,一定让妹妹重回课堂。” 工棚外,月光依旧清冷。李建军就着路灯,开始绘制第二版改良方案。这一次,他在图纸右上角郑重地画了个五角星 —— 那是小时候妹妹在他奖状上画的图案。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中,他仿佛听见妹妹在说:“哥,你画的图纸比星星还好看。” 此刻的他,己然从一个怀揣梦想的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有担当、有能力,在困境中依然坚守理想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