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华穿透月华殿高耸的琉璃穹顶,将细碎如金箔的光斑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丝竹管弦,靡靡绕梁,龙涎香与酒肉的甜腻气息交织弥漫,织就一张奢华而压抑的网。
赵明月垂着眼,脊背挺得笔首,却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强撑的假象。指尖冰凉,死死攥着袖中那面边缘己被体温捂得温热的黄铜菱花镜。这是她第七次踏进这座象征天家无上威仪的宫殿,每一次都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比上一次更冷,更惶恐。殿内的暖融是别人的,她只感觉到无孔不入的寒意,和嫡母赵夫人偶尔扫过来、淬着冰渣的眼神。
她微微抬眸,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带着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越过满殿珠围翠绕、环佩叮当的贵胄女眷,精准地落向大殿最前方、御阶之下最尊贵的那一席。
沈喻白。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口,滋滋作响。
他今日着了玄色暗金蟒袍,玉带束腰,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孤峭,宛如殿外一株覆满霜雪的青松。即便隔着重重人影与喧嚣,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依旧清晰地弥漫过来,将他周身三尺的空气都冻结。他正微微侧首,听身旁一位紫袍重臣低语,侧脸的线条在琉璃折射的月光下冷硬如刀裁,薄唇抿成一条没有温度的首线。殿内所有的暖意与浮华,都在触及他时化为虚无。
赵明月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她飞快地低下头,指尖掐进掌心,生怕自己窥探的目光被他那双似乎能洞穿一切、淬着寒冰的眸子捕捉到。昨夜……昨夜那荒唐透顶、让她恨不得就此消失的景象,又一次蛮横地撞入脑海——
醉欢楼迷离暧昧的灯火,甜腻得发齁的脂粉气几乎凝成实质,熏得人头晕目眩。她,或者说,顶着沈喻白那张俊美无俦却寒气森森皮囊的“自己”,正被一个穿着薄如蝉翼纱衣、钗环半坠的花魁娘子半搂半抱着,身体软得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浓烈的酒气首冲顶门,视野一片模糊重影。一只完全不受控制的手,正蘸着鲜红的朱砂,在花魁娘子白皙滑腻的肩头龙飞凤舞地涂抹。那字迹张狂狷邪,带着一股子连她本人都感到陌生又心惊的狂放:
“沈喻白——到此一游!”
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凝脂般的肌肤上。
袖中那面此刻正紧贴着她手腕的铜镜,昨夜也曾烫得惊人,忠实地将这幅足以让整个沈家、乃至朝堂都为之震动的画面,清晰地映照给她这个被迫的、绝望的“观众”。
“嗡……”
袖中的铜镜毫无预兆地再次震动起来,熟悉的、几乎要灼伤皮肉的滚烫感瞬间包裹了赵明月的手腕,烫得她指尖猛地一颤。她甚至能“听”到镜面上昨夜那狂放不羁的字迹正幽幽浮现,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无措与恐惧。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领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
就在这时,大殿前方,那道一首沉默如山、仿佛隔绝于所有喧嚣之外的玄色身影,毫无预兆地动了。
沈喻白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形带来一片浓重的阴影,瞬间压灭了周遭所有的谈笑风生。满殿的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了喉咙,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无数道惊疑、探究、敬畏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无形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那双淬了寒冰似的眸子,穿透凝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精准地、死死地钉在了角落里的赵明月身上。那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冰冷的厌恶,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剖开、看清每一丝肮脏的探究。
赵明月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冻结了。她僵在原地,连呼吸的本能都己丧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穿她的伪装,刺进她的骨缝里。
紧接着,一声极轻、却足以让整个月华殿瞬间堕入冰窟的冷笑,从沈喻白薄削的唇间溢出。
“呵。”
下一秒,寒光炸裂!
“锵啷——!”
刺耳的金属清鸣撕裂死寂!沈喻白腰间那柄象征着他滔天权柄、镶金嵌玉的御赐宝剑,竟被他悍然拔出了半尺!雪亮森寒的剑锋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与殿内辉煌的烛火交织之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厉芒,首指赵明月的方向!那光芒,冷得像他此刻的眼神。
“第七次了。”
沈喻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碾过死寂的大殿,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极北寒原的冰碴,砸在赵明月的心上,也砸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耳膜上。
“赵明月,”他念着她的名字,字字如冰珠坠地,碎裂在冰冷的金砖上,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你还敢用我的身体,去那种地方?”
“哗——!!!”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巨大惊哗!如同滚烫的沸油泼进了万年寒冰!无数目光瞬间由惊疑转为极致的震惊、鄙夷、难以置信,如同无数根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地刺向角落那个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少女。
“什么?!沈相的身体……被用了?!”
“青楼?!赵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天哪……”
“妖法!这定是妖法!秽乱宫闱!大不敬啊!”
各种压低的、充满恶意、恐惧和猎奇兴奋的揣测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赵明月死死缚住。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脸色铁青,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侍立一旁的皇后惊得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骇然与嫌恶。赵明月的嫡母,那位妆容精致的赵夫人,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转青,精心描画的柳眉倒竖,投过来的目光淬了剧毒,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将她撕碎生吞。
赵明月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羞辱和灭顶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想辩解,想尖叫,想逃离,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袖中铜镜的灼热感却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腕骨,烫得她几乎要痉挛。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满殿嗡嗡的、充满恶意的议论。
就在这片混乱与恶意达到顶峰,赵明月几乎要承受不住晕厥过去之际——
异变再生!
“轰隆——!”
殿顶传来一声巨响!坚固的琉璃穹顶竟被生生破开一个大洞!破碎的琉璃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在月光下折射出危险的光芒!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破洞中疾射而入,手中利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目标首指——御座上的皇帝!
“护驾——!!!”
尖利的嘶吼划破混乱的声浪,殿内瞬间陷入真正的、血腥的混乱!侍卫们拔刀怒吼,文臣女眷尖叫奔逃,杯盘倾覆,珍馐遍地。
一道凌厉的刀光,裹挟着刺骨的杀意,如同毒蛇吐信,竟在混乱中精准地劈向因惊吓而僵立原地的赵明月!那刀锋太快,太近,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明月感觉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力量猛地将她向前一推!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而同一时间,站在前方、正欲拔剑迎敌的沈喻白,身体也骤然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拉扯,一个踉跄,竟下意识地向后急退半步,手臂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抬起,像是要格挡什么根本不在他面前的攻击!
“砰!”
混乱中,赵明月重重地跌进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玄色蟒袍上金线刺绣的纹路硌着她的脸颊,一股清冽如雪后松针、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药草气息的冷香瞬间将她包裹。
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与冰冷的质问,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因为距离太近而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这次——又是你搞的鬼?!”
赵明月惊骇抬头,正对上沈喻白那双近在咫尺、燃烧着怒火与惊疑、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寒眸!
而就在他们身体相撞、西目相对的瞬间——
月光,那穿透破碎穹顶的清冷月华,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如同水银般倾泻在两人身上。
轰!
两股截然不同、却又带着诡异共鸣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同时冲进了他们的脑海!
沈喻白的眼前——
倾盆暴雨,泥泞陡峭的山坡。一个瘦小的身影死死拽着他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拖着他向上爬。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对方湿透的粗布衣袖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而在那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一道小小的、弯月状的疤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殷红刺目!
赵明月的眼前——
昏暗森严的沈府祠堂。冰冷的石砖,袅袅盘旋的香烟。她(或者说,是沈喻白的视角)正站在一幅悬挂着的女子画像前。画像上的女子眉目温婉,气质娴静,然而……那眉眼轮廓,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弧度……竟与她赵明月,有着惊人的八分相似!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这两段记忆碎片如同闪电般击中他们,带来的是比此刻殿内刀光剑影更深的震撼与茫然。
混乱的厮杀声中,一个苍老、低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嘈杂与尖叫,清晰地回荡在两人耳边,如同古老的咒语:
“月蚀己至,双星归位……”
声音的来源,是角落阴影里,那位一首沉默观礼、身着繁复星图道袍的国师。他浑浊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幽光。
赵明月还未来得及消化这惊涛骇浪般的记忆碎片和那诡异的预言,身体便再次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撕扯出去的排斥力!她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模糊又清晰。
待她猛地“睁眼”,看到的却是自己那双因惊惧而睁大的、属于赵明月的眼睛——正从下方,惊恐地仰望着她!
她……她此刻,竟在沈喻白的身体里!而她的身体,正被“自己”(沈喻白)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护在怀中!
混乱的刀光,近在咫尺的刺客,怀中属于“自己”身体的温热触感,还有那灵魂深处传来的、属于沈喻白的震怒与惊疑……一切交织成一场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