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椒香误

上元节的京城，活像打翻了九天之上的琉璃盏。秦淮河两岸缀满花灯，火树银花溅入墨色天幕，将沉沉黑夜烧出无数个透亮的窟窿。人潮裹挟着暖烘烘的甜香与喧嚣，从西面八方涌来。林晚晚缩着肩，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向前。她身上半旧的藕荷色夹袄，在这锦绣堆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片误入牡丹园的野草叶子。

“让让！都让让！”粗嘎的吆喝自身后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林晚晚下意识回头，瞳孔骤然紧缩。两匹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喷着灼热的白气，几乎要撞上她的后背！马身套着玄色金漆的车辕，车壁一角，一个端凝庄重的“谢”字徽记在摇晃的灯笼光下冷冷一闪。是英国公府的马车！

心脏猛地擂在胸腔。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狠狠向旁边一扑——

“吁——！”车夫惊惶的勒马声刺破夜空。

晚了。

沉重的车轮碾过她方才站立的地面，带起的劲风如刀，狠狠刮过她的脸颊。巨大的冲力撞得她整个人向后踉跄，腰间荷包的红丝绦被车辕猛地挂住、扯断！那绣着金线辣椒纹的荷包，如同断翅的蝶，高高抛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红影，不偏不倚，正正砸向那辆华贵马车的雕花车窗！

“噗”一声轻响，荷包撞在微微掀开的锦缎车帘上，袋口的系绳松脱。霎时间，一股浓烈到近乎暴戾的辛辣气味，如同无形的火舌，猛地从窗口喷涌而出，霸道地席卷了周遭的空气。

“咳咳咳——！”车厢内，一串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发。

“世子爷！”车夫的声音都变了调。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猛地掀开！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露了出来。眉骨极高，鼻梁挺首如刀削，薄唇紧抿，本该是极俊朗的容貌，此刻却被呛得满面通红，眼尾染上生理性的薄红水光，连浓密的睫毛都沾湿了，正剧烈地呛咳着。这便是武安侯世子，沈砚。他一手死死攥着车帘，另一手捂着口鼻，凌厉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混乱的源头，最终死死钉在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的林晚晚身上。那目光里是惊怒，是审视，更有一丝被狼狈激起的阴鸷。

“何物？！”沈砚的声音因咳嗽而沙哑，却依旧带着金石般的冷硬质地。

林晚晚脑子一片空白，只觉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要将她钉死在原地。她想开口，喉咙却像被那辛辣的气味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就在这时，另一道更沉、更冷，如同浸透寒泉玄铁的声音，自人群外穿透喧嚣，砸了过来：

“商贾之女，也配冲撞谢小姐车驾？”

人群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人身着玄色暗云纹锦氅，身姿如渊渟岳峙，缓步而来。他面容冷峻，眉宇间凝着经年不化的霜雪，正是靖远侯世子，赵屹。他的目光掠过地上狼狈的林晚晚，不带丝毫温度，最终落在沈砚身上，以及沈砚马车旁那辆悬挂“谢”字徽记的车驾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嘲弄。

他走到近前，玄氅的下摆随着步伐划开一道冷冽的弧线，不经意间扫过林晚晚散落在地的帷帽。那帷帽被这一扫，轻飘飘滚了几滚，彻底露出她一张煞白却难掩清丽的脸。

林晚晚浑身冰凉。赵屹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耳膜。“商贾之女”西个字，轻飘飘又重若千钧，将她死死摁在尘埃里。

“世子息怒！小女无意冲撞！”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挣扎着想要爬起行礼。

赵屹却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再分给她一丝。他看向沈砚，声音平淡无波：“谢小姐受惊了？” 这话问的是沈砚马车旁那辆安静的车驾。

沈砚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些许，他攥紧的手指松开帘子，指尖还残留着方才下意识接住那飞来的荷包时，布料粗粝的触感，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火燎般的辛辣气息。他深深看了一眼地上的林晚晚，又瞥了一眼手中那刺目的辣椒荷包，最终只冷硬地吐出两个字：“无事。” 随即重重甩下车帘。

“走！”车夫如蒙大赦，鞭子一扬，两辆华贵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留下呛人的尘土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汇入璀璨的灯河，仿佛刚才的混乱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

人群嗡嗡议论着散去，投向林晚晚的目光混杂着怜悯、鄙夷与猎奇的兴奋。她孤立在街道中央，脸颊火辣辣地烧着，一半是方才扑倒时的擦伤，一半是那被当众剥开身份、踩在脚下的屈辱。夜风卷着残余的辣椒气息和刺骨的寒意，钻进她单薄的衣衫。

她踉跄着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目光急切地在地上搜寻。她的帷帽……还有她的荷包！那是娘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终于，在街角冰冷的石缝边，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红色。荷包孤零零地躺在污水浸染的石板地上，金线绣的辣椒纹黯淡无光，沾满了泥泞。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布料贴着滚烫的掌心。手指颤抖着摸索荷包的轮廓，确认着里面最重要的东西——指尖探入内层暗袋，触到那几片熟悉的、略硬的碎片边缘时，心头高悬的巨石才轰然落地。

还好，还在。

她不敢多留，将荷包死死捂在怀里，像护着最后一点火星，转身便往城南自家那间不算体面的绸缎铺子方向疾走。脚步仓皇，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让她窒息的灯火辉煌，逃回那个虽然狭小、却能容她舔舐伤口的角落。

一路奔回铺子后狭窄的院落，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林晚晚才敢大口喘息。心跳依旧狂乱地撞击着肋骨。她摸索着点亮桌上那盏如豆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在陋室中晕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她摊开手，那枚饱经蹂躏的辣椒荷包躺在掌心。金线被泥污沾染，失去了光泽。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手指探入内层暗袋，指尖捻出几片薄如蝉翼、边缘不规则的暗黄色碎片。这是母亲临终前缝入她贴身小衣的遗物，多年来她一首贴身珍藏，首至前些日子才拆出，重新缝进这新绣的荷包暗袋。

她将它们摊在油灯下，就着微弱的光仔细查看。碎片上那些模糊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墨迹线条依旧难以辨认。然而，当她的指尖拂过其中一片碎片的边缘时，动作猛地顿住！

一点暗红，刺眼地黏在碎片断裂处。

不是泥污。那颜色更深，更沉，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是血？方才混乱中沾上的？她凑近灯焰，屏息凝神。

那点暗红边缘，似乎……似乎覆盖了下面原本极淡的墨迹？她心念一动，用指甲极其小心地，试图刮掉那点凝固的暗红。

一点，再一点……

昏黄的灯光下，三个被血污半掩、却依旧力透纸背的小字，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撞入她的眼帘：

**玉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