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府邸后门外,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只透着一抹极淡的青色。
没有盛大的送行队伍,只有几辆看似低调却异常坚固的马车和一小队精悍的护卫。
空气中残留着前夜的溽热,晨风带着一丝难得的清凉。
云景澄一身寻常的靛青绸缎常服,更显身姿挺拔。他神色平静,目光沉稳地扫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
最后落在身旁被侍女小心搀扶上车的苏落念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袭天水碧的素罗衣裙,颜色清雅如雨后初晴的天空,衬得她愈发肤白胜雪,
只是行动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倦意。
云景澄的视线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满足与盘算落定的轻松。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低声道:
“启程。”
苏落念坐进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透过半卷的车帘,最后望了一眼这座囚禁又庇护了她半年的深宅。
没有留恋,只有一种终于逃离樊笼的释然,混杂着对未知江南的点点茫然。
身体的些微不适提醒着昨夜的亲密,耳根微微发热,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的青色丝绦。
当车轮缓缓滚动,碾过青石路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驶离京城巍峨的城门时,
她才真正放松下来,轻轻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
外任,意味着远离权力中心,也意味着……更多的独处时光?她心中微涩,却也隐隐期待那传说中的江南烟水。
车马一路向南。官道两旁的景致逐渐褪去北方的干燥与雄浑,添了越来越多的水润与青翠。
越往南行,日头越是毒辣。正午时分,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蝉鸣震耳欲聋,在浓密的树荫间织成一张无形的声网。
马车内虽放着冰盆,依旧汗湿衣衫。苏落念素帕不离手,频频擦拭额角细密的汗珠。
待到进入江南地界,画卷陡然生动。不再是单调的农田村落,而是河网纵横,舟楫往来。
大片大片的荷塘闯入眼帘,碧绿的荷叶田田如盖,其间点缀着或粉或白的荷花,亭亭玉立,在骄阳下开得肆意而招摇。
偶有采莲女的小舟划过,留下一串软糯的吴侬软语和清脆的笑声。
水汽氤氲,带着荷香、菱角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车厢内的燥热。
苏落念第一次出京城,也是第一次坐了这么久的马车,
赶了两天的路,
她忍不住将车帘卷得更高,清冷疲倦的眸子映着满塘碧色,流露出一丝新奇与不易察觉的欢喜。
抵达太守府官邸安顿数日后,云景澄并未让苏落念久居官衙后院,而是亲自引她来到城郊一处精心置办的别院。
别院坐落于一处清幽水畔,背倚一片葱郁小山。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虽规模不大,但显得格外清雅朴素。
院墙上攀爬着郁郁葱葱的藤蔓,开着淡紫色的小花。院门上方悬着一块朴拙的乌木匾额,上面用清俊飘逸的行书镌刻着两个字——梨庐。
推开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花团锦簇,而是一方精巧的庭院。最惹眼的,是院中两株高大的秋月梨树。
虽非春日,梨花早己落尽,但此时枝繁叶茂,
层层叠叠的绿叶如同一把巨大的绿伞,投下浓密的、清凉的阴影,将夏日的骄阳隔绝在外。
浓绿之间,己经能看到一颗颗青褐色的小梨子缀满枝头,生机勃勃。
树下,一条蜿蜒的青石板小径通向主屋。石板缝隙间生着茸茸青苔,更添幽静。
小径旁,没有名贵花卉,只有几丛修长的翠竹,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墙角点缀着几盆素雅的茉莉和栀子花,花期接近尾声,但余香袅袅,
一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荷花缸,里面浮着几片圆圆的荷叶,开着几朵小小的白莲。
而庭院一角,巧妙地引了活水,形成一处袖珍水景。
几块形态各异的青色卵石随意堆叠岸边,清澈见底的水中,几尾红鲤悠然游弋。水面倒映着梨树的绿荫和蓝天白云。
云景澄牵着苏落念的手,动作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引她步入主屋。
室内陈设处处呼应着“青”与“梨”。
墙壁是柔和的月白色,家具多选用色调温润的黄杨木或楠木,没有繁复雕花,线条简洁流畅。
最令人惊叹的是窗棂设计。并非传统的木质雕花,而是镶嵌了大块打磨极为光滑的青玉片!
玉片薄而透光,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色纹路,如同凝固的碧波。
阳光透过青玉窗棂照射进来,整个室内都笼罩在一层朦胧、清透、流动的青色光晕之中!
这正是苏落念最爱的那种玉质和气韵!
她站在窗边,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沁润的玉片,感受着光在玉髓中流淌的奇妙触感,
眼中流露出震惊与无法言喻的欢喜。
这玉片虽不及那青琅釉脂鸾玉价钱的十分之一,但胜在通透,
即便不是很昂贵,但要找到这么大块云片雕窗,也是极为耗时耗力耗财的。
她被云景澄的用心再次打动,她不敢相信他竟会对自己用心至此。
苏落念内心竟隐隐期待起来,她日后或许真能得一良人,不再孤独。
苏落念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继续走动,只见书案上,摆放着一套青玉雕琢的文房用具——笔洗、笔舔、镇纸。
镇纸雕成半开梨花状,花瓣薄透,花蕊纤毫毕现。
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着几件青玉小摆件:一枚小巧的环形佩饰、一只昂首的玉蝉、甚至还有一方青玉雕成的梨子,惟妙惟肖。
卧室的床帐、窗纱,选用的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上面用银线隐隐绣着细小的缠枝梨花纹,远看并不显眼,近看方能发现其精致。
窗边的青瓷瓶中,插着几枝新鲜的梨树枝条,绿叶青翠,小梨可爱,充满生气。
墙上挂着几幅素雅的水墨画,主题皆是梨花——或月下寒枝,或雨后带露,意境清幽。
整个“梨庐”没有一丝奢华,却处处透着用心与品味。
清凉——梨树浓荫、青玉沁凉、清静——远离喧嚣、清雅——色调、陈设,
完美契合了苏落念清冷绝尘的性情和她钟爱的青色、梨花。
空气中也处处弥漫着梨叶的清香、青苔的气息、以及若有似无的茉莉余香。
苏落念站在青玉窗棂投下的流动光晕里,环顾着这个为她量身打造的天地,
纯澈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满了真实的、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感动。
她无需言语,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瞬间明亮的眼神,以及唇角不由自主扬起的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己胜过千言万语。
苏落念走向窗边悬挂的梨枝,小心翼翼地触摸着一颗青涩的小梨,仿佛触碰着一个小心翼翼守护的梦。
云景澄静静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如同冰雪初融般罕见的生动神情,温润俊朗的脸上浮现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缓步上前,拿起书案上那枚青玉梨花镇纸,放入她微凉的掌心
“此地盛产一种青琅釉脂玉,虽不及宫廷所藏,却也自有灵动之处。这梨庐,可还入眼?”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江南水汽特有的柔软,
“暑热难消,此地清幽,院中青玉生凉,又有梨荫蔽日,想来你会舒适些。离官衙虽有一段路,但清净安全,正合你意。”
他将苏落念半拥入怀,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身体的微微放松,不再是最初的僵硬,
目光望向窗外婆娑的梨影与游弋的红鲤。
江南七月的溽热被隔绝在梨树枝叶与青玉窗棂之外,室内氤氲着清凉的碧色柔光。
梨庐,这座以她所爱命名、为她精心构筑的避世桃源,无声地诉说着云景澄深沉而不失温情的心机。
它不仅是远离京城是非的屏障,更是他编织情网、真正拥有这位清冷绝色哑女的温柔牢笼。
而此刻怀中的苏落念,在这极致契合她心意的青玉梨花之境里,心底那份依赖,似乎正悄然滋长,向着未知的情愫悄然蜕变。
窗外,蝉鸣依旧喧嚣,池中的红鲤甩出一个漂亮的水花,溅碎了满池青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