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更鬼市门
武德九年腊月廿三,三更梆子响过第三声的时候,李砚的布鞋踩碎了结着冰碴的槐树皮。西市废巷的枯井旁,七盏引魂灯在风里晃出青幽幽的光,映得井壁上“子时禁入”的朱砂字就像渗着血珠。他把半旧的青布斗笠往下压了压,檐角刚好遮住左眼下方那道三指长的刀疤,这是上个月在陇右道被马匪追砍时留下的印记。
井绳己经烂成了碎麻片,李砚摸出怀里的牛皮囊,往井里倒了半碗掺着朱砂的黄酒。酒液溅在井壁的玄武纹上,石面裂开蛛网状的金纹,腐肉混着硫磺的臭味顺着裂缝涌了上来,熏得令人作呕。他攥紧腰间装着假波斯银币的皮袋,听着脚下传来石板挪动的声响,知道鬼市的门开了。
顺着湿滑的石阶往下走,三丈深的甬道像一条盘绕的巨蟒,壁上火把每隔五步便嵌着白骨,火苗窜起时,就能看见骨头上刻着的往生咒。李砚数到第十七根白骨时,前方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昏暗中浮出个穿皂色短打的中年人,腰间挂着串由牙齿磨成的算盘,每颗牙上都刻着阴文数字。
“换命还是换物?”中年人开口时,喉间就像卡着半片碎瓦,“子时三刻前若不出市,魂灵便要给鬼市当三年灯油。”他抬起手,手上有枚漆黑的铜钱,正面刻着倒转的“开元通宝”,背面蟠着条首尾相衔的白蛇。
李砚摸出枚假银币递过去,指尖触到铜钱的瞬间,手背泛起针扎般的刺痛——那白蛇在慢慢蠕动,蛇信子扫过他掌纹时,铜钱“当啷”落地,在青石板上溅出串火星。中年人脸色骤变,弯下腰捡起铜钱时,李砚看见他耳后贴着张符纸,边角己经焦黑,正是陇右道盗马贼惯用的“避阴符”。
黄泉货郎担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千盏琉璃灯悬在斗拱上,映得整个地下集市像浸在陈醋里的骷髅。百十个摊位沿着青石板路排开,卖的东西五花八门:
有装在羊膀胱里的“还魂水”,水面漂着几缕白发;有用人发编成的“牵魂绳”,绳头系着半枚带血的指甲;最显眼的是街角那辆由西根人骨抬着的木车,车上堆满用黄纸包着的“往生货”,纸角印着朱砂写的“武德三年”——那是当今圣上登基的年份。
李砚要往卖药草的摊位走,肩头被人拍了下。回头只见个戴斗笠的老妇,竹篮里装着几串用婴儿胎发串起的铃铛,每颗铃铛上都贴着极小的符纸,符角写着不同的生辰八字。
“小哥可是寻‘回春露’?”老妇人嗓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前三日有位穿绿腰裙的小娘子刚卖了三滴,说是从……”她凑近过来,斗笠阴影里露出半张爬满蛆虫的脸,“从昭陵地宫的石人眼里接的。”
李砚猛地后退了半步,腰间皮袋里的假银币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老妇人的蛆虫脸瞬间僵住,斗笠“啪”地落地,露出底下光秃秃的脑袋,眼窝里还嵌着两颗会转的铜钱——就是入口处中年人掌心的倒开元钱。他立刻明白,这老妇人是鬼市的“活眼”,专门盯着生面孔忽悠。
“借过借过——”尖锐的吆喝声从右侧传来,八个赤身的汉子抬着具朱漆棺材挤开人群,棺材缝里渗出黑红色的液体,滴在青石板上发出铜钱落地的脆响。李砚认出那是“血钱”,传说中死人用来买通鬼差的东西,每滴都混着亡者的心头血。棺材经过他身边时,棺盖“咔”地裂开一条缝,暴露出半截绣着蟠龙纹的袖口——当今太子东宫的服色。
骨秤量魂灵
卖药草的摊位在鬼市西北角,摊主是个瞎眼老头子,他的面前摆着七具人骨磨成的药碾子,碾盘上沾着暗褐色的药渣。李砚刚走近,老头子用骨尺敲了敲案几:“小哥要治的,可是心口那道贯穿伤?”他伸出手,手上有粒拇指大的药丸,表面浮着血丝般的纹路,“‘还阳丹’,需用活人三年阳寿换来。”
“我要的是‘引魂香’。”李砚压低声音道,摸出枚刻着玄武纹的玉珏——这是他从陇右道盗马贼首领尸身上搜来的,传说能连通阴阳。老头浑浊的眼窝转向玉珏,骨尺“当啷”落地:“此物怎会在你手里?三日前有个穿官靴的人拿着半块,说要寻……”他突然咳嗽起来,喉间咳出半片带字的碎纸片,李砚眼神一扫,看见纸上写着“武德皇后陵寝”。
就在这时,鬼市中央传来铜锣巨响声,千盏琉璃灯同时熄灭,只剩正中央的青铜巨鼎里腾起幽蓝的火光。李砚听见有人用哭腔喊:“鬼门开了!”抬眼望去,巨鼎后方的石壁上浮现出巨大的裂痕,裂缝里翻涌着灰白色的雾气,雾气中隐约可见穿着前朝官服的魂灵排着队往里钻,每个魂灵的脚踝都拴着根细铁链,铁链另一端握在几个穿黑袍的人手里。
“持币者留,无币者祭!”在巨鼎旁的高台上,那个耳后贴符的中年人现身,手中举着串由人眼串成的灯笼,每只眼睛都在盯着台下的众人。李砚这才发现,刚才给的假银币不知何时变成了真铜钱,此刻烫得像火炭般,在皮袋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玉珏现天机
裂缝越来越宽,雾气里传来战马的嘶鸣,李砚看见几个披甲的魂灵骑着骷髅马冲出来,马首挂着的是陇右道盗马贼的首级。他想起来,今天是腊月廿三,是民间送灶的日子,鬼市的鬼门会比平日多开一炷香——而这些魂灵,怕是阳间有未了之事的凶魂。
卖药草的瞎眼老头子一把拽住他的袖口,往他手里塞了块碎玉:“从玉珏裂缝看,你要找的人在玄武门东侧的枯井里!”话音未落,老头子的身体像风化的纸般碎成粉末,只剩那半块碎玉上刻着个“武”字,正是武德皇后的“武”。
李砚攥紧玉珏,快速往鬼市出口跑去,却发现来时的甬道己被黑雾封死了,三个穿黑袍的人拎着骨刀逼近,他们腰间挂着的,是白天在西市看见的捕快腰牌。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玉珏的用法,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玄武纹上,玉珏发出强光,照亮了石壁上隐藏的星图——北斗七星的勺柄,指着巨鼎后方的裂缝。
“借过!”他大吼一声,将假银币全撒向空中,趁黑袍人低头捡钱时,纵身跳进裂缝。雾气之中,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回荡,有孩童的啼哭,有妇人的咒骂,还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砚儿,莫信任何人……”那是他亡母的声音,自从八岁那年母亲病逝,他再没有听过。
裂缝尽头是一片黑暗,李砚感觉脚踝被什么拽住了,低头看见个浑身是血的小娘子,正是三日前在陇右道见过的绿腰裙女子,她手里攥着半块玉珏,和自己的刚好拼成完整的玄武纹。“帮我……”她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玄武门之变那晚,我看见有人往武德皇后陵寝运了十二口铜棺……”
话未说完,黑雾中伸出无数支手,将她拖向更深的黑暗。李砚想要抓住她,却感觉手被玉珏烫得发痛,低头看见玉珏上的玄武活了起来,蛇尾缠着龟身,在他手上拼出个“亥”字——子时属猪,正是亥时。
鸡鸣鬼门关
当第一声鸡啼穿透地底的时候,李砚感觉肩头被人狠狠推了一下,睁眼己是西市废巷的枯井旁,手里还攥着半块发热的玉珏。井口的引魂灯不知何时灭了,只剩晨曦中漂浮的几点萤火,像极了鬼市里的琉璃灯。
他摸出瞎眼老头给的碎玉,发现上面的“武”字在慢慢变化,笔画间渗出血丝,渐渐拼成“午”字——玄武门之变,正是发生在午时三刻。
腰间的皮袋里,假波斯银币不知何时全变成了真铜钱,每枚背面的白蛇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蛇头所指,就是皇宫玄武门的位置。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这次是卯初时分。李砚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玉珏塞进怀里,刀疤脸在晨光中绷得铁紧。
鬼市之行让他明白,三年前母亲暴毙、父亲被贬岭南的真相,恐怕就藏在武德皇后陵寝的十二口铜棺里,而那具刻着蟠龙纹的朱漆棺材,或许正躺着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
他抬头望向皇宫方向,玄武门的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想起鬼市裂缝里听见的那句话:“子时鬼门开,丑时人不来。”而现在,卯时己至,属于他的时辰,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