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夜惊魂
永和十六年，冬，帝京。
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呜咽着扑向朱门高墙，将白日里煊赫一时的镇远将军府，涂抹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抄家的官兵刚走，留下一地狼藉和被践踏在污泥里的“忠勇”御匾。曾经宾客盈门的府邸，此刻死寂得如同坟墓，唯有残破的窗棂在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柴房角落，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下，沈清璃猛地睁开眼。
刺骨的寒意瞬间钻进骨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彻底驱散了脑中的混沌。后颈残留着闷棍的剧痛，提醒着她不久前发生的灭顶之灾——父亲通敌叛国的滔天罪名，从天而降的抄家圣旨，混乱中被忠仆李嬷嬷拼死推进这废弃柴房的最后生机……
“嬷嬷……”她下意识地低唤，声音嘶哑干涩，回应她的只有呼啸的风雪和死寂。
不能死在这里！沈家的冤屈，父兄的血仇，还有下落不明的幼弟……强烈的求生欲如同冰锥，狠狠刺穿绝望的寒冰。她挣扎着坐起身，不顾浑身骨头散架般的疼痛，摸索着藏在贴身小衣内侧的一个硬物——一个不起眼的灰布小包。
指尖触及那熟悉的棱角，沈清璃的心才稍稍落定几分。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一套家传的太素金针。也是她，沈家嫡女，除了将门虎女身份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依仗——她承袭了母亲娘家杏林世家的衣钵，自幼研习医道，尤擅针灸金创之术。
借着柴房破洞透进来的一丝微弱雪光，她颤抖着打开布包。九枚长短不一、细如牛毛的金针，在昏暗中流转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精准地捻起两枚短针，毫不犹豫地刺入头顶“百会”与“神庭”两穴。针尖微颤，一股微弱的暖流缓缓注入冰冷的身体，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她因惊吓和伤痛而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明。
又取一枚长针，刺入手臂“内关”穴，缓解因寒冷和紧张引起的剧烈心悸。几针下去，濒死的麻木感退去，力气也恢复了些许。她迅速检查自身，除了几处磕碰淤青，并无严重外伤。李嬷嬷推她进来时，替她挡了大部分棍棒。
“嘶……”一声极其微弱、却饱含痛苦的呻吟，突然从柴房另一端的阴影里传来。
沈清璃浑身一僵，屏住呼吸。这柴房里还有人？
她警惕地握紧一枚金针，如同握着一柄小小的武器，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拨开厚厚的干草堆。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腹部高高隆起的妇人蜷缩在那里，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冻得青紫。她身下的干草己被暗红色的血浸透了一大片，在寒冷中凝结成冰。妇人双眼紧闭，意识模糊，一只手无意识地死死抠着地面，指甲翻裂，显然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
难产！而且是雪夜受寒、惊吓过度导致的早产和出血！
沈清璃瞬间做出了判断。医者的本能压倒了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她迅速扑过去，手指搭上妇人冰冷的手腕。脉象沉细欲绝，气若游丝，这是血崩之兆！大人孩子都命悬一线！
“醒醒！看着我！”沈清璃用力拍打妇人的脸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想活命，想保住孩子，就听我的！”
或许是“孩子”两个字触动了妇人濒死的神经，她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里满是痛苦和哀求。
“我…我的孩子……救……”
“别说话，省力气！”沈清璃当机立断。此刻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环境恶劣都顾不上了。人命关天！
她飞快地解开妇人湿冷黏腻的衣裤，露出高耸的腹部。触手冰冷坚硬，宫缩微弱且不规则，胎位……她心中一沉，手下触摸到的似乎不是胎头！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没有热水，没有剪刀，没有止血药……”沈清璃环顾西周，绝望感再次袭来。空荡荡的柴房，除了干草和破败的杂物，一无所有。刺骨的寒风裹着雪粒子从破洞灌入，无情地吞噬着产妇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不……不能放弃！”她咬紧下唇，剧痛让她更加清醒。目光落在包裹金针的灰布包上，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称得上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她迅速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外衣，盖在产妇不断失血的下半身，聊胜于无地试图保暖。然后，她抽出布包内侧一条坚韧的、原本用来固定针卷的素色肠线——这是她仅有的“缝合线”了。又拔下自己发髻上一根磨得异常尖利的银簪——这是她最后的“手术刀”。
“得罪了！”沈清璃低声说了一句，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和锐利，仿佛变了一个人。所有的恐惧、冤屈、寒冷都被摒除在外，只剩下眼前亟待拯救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母亲留下的医书和人体经络图。手中银簪在微光下闪过一道寒芒，精准而迅速地刺破冰冷的皮肤……没有麻沸散，妇人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随即又因力竭而陷入半昏迷。
沈清璃的手稳得可怕。她必须快！更快！在这简陋到极致的地狱里，与死神争夺时间！她凭借着对人体构造的深刻理解和超凡的手感，在昏暗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银簪划开阻碍，金针精准地刺入穴位强行激发宫缩和吊住元气，手指探入引导胎位……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每一步都游走在死亡的边缘。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双手，也染红了身下的干草。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
一声微弱如猫叫的啼哭，在死寂的柴房里响起，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号。
“出来了！”沈清璃浑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是个男婴！小小的，冻得发紫，但有心跳！
她顾不上自己，迅速用牙咬断脐带，脱下仅剩的中衣将婴儿紧紧包裹起来，塞进自己尚存一丝暖意的怀里。然后，她抓起那根染血的肠线和一枚弯成钩状的金针，开始为产妇缝合止血的伤口。针线在她染血的手指间翻飞，速度快得几乎出现残影，每一针都凝聚着她全部的意志和医术。
就在她即将完成最后一道缝合时——
“哒…哒…哒……”
沉重而规律的马蹄声，踏碎了将军府外死一般的寂静，由远及近，清晰无比地停在了柴房破败的门前！
紧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冰冷摩擦声，和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穿透破败的柴门，将狭小空间里残存的一丝暖意彻底冻结。
沈清璃的动作猛地僵住，沾满血污的手指停在半空。她怀抱着微弱啼哭的婴儿，缓缓抬起头。
柴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一只戴着玄色皮革手套的手，毫不费力地推开了。
门外，风雪如怒。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灯笼微弱的光，矗立在门口。风雪卷起他玄色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他脸上似乎戴着半张冰冷的金属面具，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寒潭深渊，精准地落在柴房内浑身浴血、狼狈不堪却又怀抱新生的沈清璃身上。
冰冷，审视，不带一丝人类应有的温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清璃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知道，真正的危险，才刚刚降临。
那个男人，如同掌控生死的神祇，终于还是找到了这处绝望的角落。而她，沈清璃，这个刚刚从地狱边缘拉回两条生命的落难医女，此刻正毫无遮蔽地暴露在这位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首辅大人——萧珩的目光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