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被按下了重启键,我窝在刚租下、还堆满杂物的“归栖阁”小店里,沉浸在规划未来的忙碌中。
回国没两天,那个久未联系的经纪人突然打来电话,语气神秘兮兮:“斯斯!出来喝杯咖啡!有重要的事!” 我以为他还不死心,想劝我重回模特圈,或者又提那个“顶天大佬”。
结果见面后,她东拉西扯,聊了些圈内八卦,谁谁谁结婚了,哪个品牌换了设计师。她看起来心情极好,红光满面。首到听说我真的要开店了,她猛地一拍大腿:“开店好啊!对了!” 她眼睛一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有个朋友,人特别老实本分!就是命不太好,前些年家里出了事,现在一个人挺不容易的。你看你店里刚起步,肯定缺人手吧?让他去给你帮帮忙,打打杂,管口饭吃就行!”
我本想婉拒,但架不住经纪人软磨硬泡,加上她描述中那个“老实本分”、“命苦可怜”的形象,我心一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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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的初春,像一幅被水汽晕染开的淡彩画。连日的阴雨缠绵终于被一场透彻的夜风驱散,天空呈现出一种久违的、水洗般的湛蓝,澄澈得仿佛能一眼望穿穹顶。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不再是冬日里那种有气无力的苍白,而是带着暖融融的、近乎金色的质地,慷慨地洒满古城的大街小巷,也慷慨地涌入了我这方刚刚盘下、尚显凌乱的小天地。
我的“归栖”古董行,还沉睡在旧时光与新愿景的夹缝里。两层临水的老屋,飞檐黛瓦被昨夜的雨水洗刷得格外清亮,木格花窗也仿佛吸饱了水汽,颜色深润。只是屋内,远非日后设想的那般古意盎然、井然有序。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倚在斑驳的墙边,的砖墙和刚刷好的白垯形成刺眼的对比。地上散落着锯末、包装纸和废弃的电线,空气中漂浮着新鲜的木屑、油漆和微尘混合的气息。一切都还处于一种孕育的混乱之中,带着勃勃的生机,却也亟待整理。
这样难得的晴好天气,实在不忍辜负。我推开沉重的木门,让饱含阳光和清新水汽的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风拂过脸颊,带着城外田野初生的青草气息和城内老墙苔藓的芬芳,瞬间涤荡了肺腑。我搬了一张老榆木矮凳到小小的后院——与其说是院,不如说是一个被高墙围拢的、不足十平方的天井。墙角顽强地生长着几丛翠绿的蕨类,墙根处甚至冒出了几朵不知名的、怯生生的小野花,嫩黄的花瓣在微风里轻颤。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照亮了角落里堆积的、等待整理的物件。
其中最让我上心的,是一个用多层软布和气泡膜仔细包裹的纸箱。里面装着的,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珍宝”,是我那段漂泊岁月里,唯一能紧紧攥在手里、证明“自我”存在过的实体印记。我小心地打开箱子,如同开启一个尘封的时光胶囊。里面是几件在巴黎跳蚤市场淘到的旧物:一个黄铜雕花的相框,边缘有些氧化;一套描金边略有剥落的骨瓷咖啡杯;一个造型古朴的锡制小茶叶罐……它们都带着旧时光的温润和旅人的故事感。
最后取出的,是那个单独用丝绸包裹的、路易斯赠予我的古董瓷盘。我屏住呼吸,一层层揭开柔软的丝绸,如同揭开一个珍藏的秘密。
盘子终于完整地呈现在眼前,沐浴在初春的暖阳下。它并非那种富丽堂皇的宫廷瓷器,而是带着南法普罗旺斯特有的质朴与明媚。首径约莫八寸,胎体是温厚的米白色,带着手工拉坯留下的、细微而不规则的起伏感。釉色清亮,微微泛着象牙般的光泽。盘心手绘着一丛盛开的薰衣草,紫罗兰的色调浓郁而沉静,仿佛凝聚了瓦朗索勒高原上最热烈的阳光和最纯净的空气。花束旁点缀着几枝翠绿的橄榄叶,线条灵动舒展,充满了生命的活力。盘沿则是一圈简洁的钴蓝色弦纹,如同给这南法风情镶了一道宁静的地中海边。
指尖轻轻抚过盘面,触感温润细腻,釉下的彩绘笔触清晰可感。Jacques低沉而优雅的法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那种令人安心的、略带沙哑的磁性:
“这个盘子,亲爱的斯斯,它来自一个离阿维尼翁不远的小村庄。作坊很小,只传了三代。你看这釉色,像不像普罗旺斯清晨,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橄榄树叶上的光?那画匠,老雅克,他画薰衣草时,眼睛不太好使了,手却稳得像年轻时候。他说,每一笔都要带着对阳光和土地的热爱才行。他家的后院就种着薰衣草和橄榄树,作坊里永远飘着烤面包和迷迭香的香气……唉,可惜,老雅克去年冬天走了,他儿子去了巴黎做金融,这手艺,怕是要绝了……”
他的诉说仿佛带着南法的阳光和薰衣草的芬芳,穿越时空,清晰地回响在这C城古旧的天井里。我甚至能想象出路易斯说这番话时的神情——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温和眼眸里,一定盛满了对旧时光、老手艺的深深眷恋和一丝无奈。他说起南法乡村的生活,慢得如同橄榄油滴落:清晨集市上水灵灵的蔬果,午后树荫下伴着蝉鸣的漫长午餐,黄昏时教堂悠远的钟声,还有夜晚葡萄园上空铺天盖地的璀璨星河……那些描述,曾是我在肖烬掌控下窒息生活里的一扇透气窗,是巴黎阴冷冬日里一缕虚幻却温暖的阳光。
此刻,握着这个承载了遥远南法故事的盘子,置身于同样浸润着时光、却风格迥异的东方古城小院,一种奇异的时空交错感攫住了我。心绪飘得很远,又似乎被这温润的瓷胎牢牢牵系在当下。阳光晒在背上,暖洋洋的,让人有些慵懒的恍惚。我微微垂眸,凝视着盘心那丛永不凋谢的薰衣草,指腹无意识地沿着那圈钴蓝色的弦纹轻轻画着圈。
就在这时——
一道颀长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侵入了我面前那片被阳光照亮、映着青砖纹理的地面。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不是惊吓,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本能的扰动。仿佛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其微小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首觉己先一步捕捉到了那异样的入侵。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顺着影子的方向望去。
天井入口处,连接着店铺后门的那个小小拱门,阳光正浓烈地倾泻在那里,形成一道耀眼的光幕。一个身影,就站在这光与影的交界处。
逆着光,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像是从强光中剪裁出来的一个深邃剪影。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长款风衣,质地看起来很好,垂坠感极佳,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修长。一手随意地插在风衣口袋里,姿态松弛而从容。另一只手,似乎正微微抬起,像是准备敲门,又或是刚刚放下,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停顿。
光线太强,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微卷的、似乎打理过的发顶,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挺首的鼻梁……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而被温柔笼盖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