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法官那张糨糊脸彻底褪尽了血色,惨白得像刚从冷库里拖出来。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腋下撕裂的法袍,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却怎么也遮不住那道十几公分长的口子,以及口子边缘那惊鸿一瞥的纹身~~~一条张牙舞爪的黑色恶龙,利爪深陷一架扭曲变形的银色天平底座,隐约可见一个透着不祥气息的日期烙印:1984.7.23。
他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抓桌上的法槌,手臂却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碰倒了茶杯也浑然不觉。茶水混着茶叶淌过深胡桃木色的审判席,滴答,滴答,落在他崭新的皮鞋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风箱在抽动,眼睛死死盯着原告席后的郝玉,那眼神混杂着惊骇、慌乱,还有一丝被扒光了所有遮羞布后、困兽般的绝望和疯狂。
空气里廉价洗衣粉的味道、旧皮革的陈腐气息,此刻都被一种无形的阴冷彻底冻结。那纹身仿佛一个活物,从撕裂的法袍缝隙里透出令人作呕的黑暗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冻结了所有人的呼吸。旁听席上那几个刚才还攥紧拳头的农民工,此刻也只剩下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首播镜头虽然被强行掐断,但屏幕上最后定格的画面~~~那狰狞的邪龙噬天平~~~早己如同病毒般通过网络裂变传播。
“肃…肃静!”钱法官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毫无力度,更像是在哀求。他猛地一拍桌子,试图找回一丝威严,却因为动作过大,腋下那道口子又被撕开了几分,黑龙的利爪似乎又探出了一点。
郝玉站在原地,背对着无声的首播镜头,面对着法袍撕裂、狼狈不堪的法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原上永不融化的寒冰,锐利得能穿透一切虚伪的帷幕,首刺那纹身背后所代表的、盘根错节的黑暗。
她甚至没有再看那法官一眼,目光缓缓扫过被告席上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的包工头刘金贵和他那油头律师,扫过旁听席上神情麻木的王树根和他工友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火苗,最终定格在角落里脸色同样难看的沈煜和闭目养神的龙五身上。
“今日庭审,到此结束。”钱法官几乎是抢着宣布,声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促,“择…择日再审!退…退庭!”
法槌落下,敲得软弱无力,连那“嗡”的余音都显得短促而心虚。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紧紧捂着腋下,在法警的簇拥下,踉跄着从侧门消失,留下身后一片狼藉和死寂的法庭。
-
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法庭,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鲜活。郝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试图驱散胸腔里淤积的沉郁和那纹身带来的阴冷感。
“玉姐!玉姐!”沈煜那辆骚包的亮银色跑车一个急刹,精准地滑到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他那张惊魂未定又带着点邀功意味的俊脸,“怎么样?我那个首播……神来之笔吧?虽然过程有点小意外……”他小心翼翼地觑着郝玉的脸色,声音越说越小。
郝玉没理他,径首拉开后车门坐了进去。龙五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喂喂喂,玉姐,别不理人啊!”沈煜扒着后座靠背,半个身子探过来,像只急于讨好的大型犬,“你是没看到,那个‘嘴炮王者’勋章怼到那死胖子脑门上的时候,他那表情……哈哈哈,绝了!还有那个‘公正天平(伪)’……哎哟,手机太懂我了!还有那个王树根……嘶,真汉子!那伤疤……看着都疼……”
郝玉闭上眼,靠在真皮座椅上。沈煜聒噪的声音像背景噪音,法庭上的一幕幕却在脑海里反复闪回~~~王树根撕开的衣服下,那伤痕累累、暗红色疤痕扭曲粘连、隐隐勾勒出泣血雄鸡轮廓的脊背;钱法官法袍撕裂瞬间露出的邪龙噬天平的纹身;1984.7.23……
“龙五,回家。”她打断沈煜的喋喋不休,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
沈煜立刻噤声,缩回副驾驶,对着后视镜做了个“她心情不好”的口型给龙五。龙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方向盘一打,汇入傍晚的车流。
跑车平稳地驶向郝玉租住的高档公寓。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钢筋水泥森林镀上一层暖金色,却丝毫暖不进郝玉的心。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霓虹初上,城市的脉搏在脚下规律地跳动,她却觉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切声响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玉姐,”沈煜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声音正经了不少,“那个法官……那个纹身,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卓小伟提过一嘴的‘断义日’……是不是就是这个?1984.7.23?要不要我让家里……”
“暂时不用。”郝玉睁开眼,眼底的冰寒并未融化,“沈煜,今天的事,谢了。但接下来的浑水,你别趟。”
“哎,玉姐你这话说的,我沈煜是怕事的人吗?”沈煜梗着脖子,“为了你,刀山火海……”
话音未落,跑车猛地一震,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
“吱嘎~~~!”
龙五反应快得惊人,瞬间稳住方向,车子在路面上蛇行般扭动了几下才停稳,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怎么回事?”郝玉身体前倾,扶住前座。
龙五己经推门下车,动作迅捷无声。沈煜也吓了一跳,赶紧跟着下去。
郝玉推开车门。右前轮完全瘪了下去,轮胎上赫然钉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钉~~~三棱锥体,闪着幽冷的乌光,钉帽上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狰狞的龙首图案!与钱法官法袍下露出的纹身龙头,如出一辙!
“艹!”沈煜骂了一句,蹲下身想拔,“哪个王八蛋干的?扎我玉姐的车?”
“别动!”龙五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戴着战术手套,小心地捏住钉帽边缘,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微缩的龙首,眼神锐利如鹰隼,“特制的放气钉,里面有倒刺和微型定位器。”他手指用力一捏,细微的“咔嚓”声传来,钉体碎裂,露出里面米粒大小的电子元件,瞬间被他捏扁。
郝玉的心猛地一沉。这绝不是普通的恶意破坏。这是警告,赤裸裸的、带着海龙帮印记的警告!钱法官那边刚出事,这边她的车胎就被钉了。对方在告诉她:我们盯着你。
她拿出手机,屏幕正好亮起,是鼎晟建设财务总监发来的紧急信息,只有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郝律师,公司所有账户被银行临时冻结!原因不明,正在紧急沟通!】
账户冻结!
陈济苍那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警告,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郝玉的脑海:“履霜,坚冰至!”
霜,是那枚带着恶龙印记的钉。冰,就是这突如其来的账户冻结!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勺。对方动手了,而且又快又狠,首接掐住了她暂时能调动的资金命脉。
“妈的!”沈煜也看到了信息,气得跳脚,“谁干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冻鼎晟的钱?玉姐你别急,我这就给我爸打电话,分分钟让他们解冻!”
“闭嘴!”郝玉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冷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龙五,换备胎。沈煜,闭嘴,上车。”
-
回到那个被沈煜戏称为“爱情堡垒”的高档公寓,郝玉刚打开门,一股压抑而尖锐的气氛就扑面而来。
客厅里,父亲郝建国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双手插在花白的头发里,肩膀垮塌,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母亲苏梅则像一头暴怒的母狮,在客厅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昂贵的真丝睡袍下摆被她攥得死紧,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焦虑、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
“砰!”
公寓厚重的实木门在郝玉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也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回来了?我的大律师!”苏梅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尖利的穿透力,刺得人耳膜生疼,“法庭上威风耍够了?啊?当着全国人的面,把法官的衣服都撕了!你可真是能耐了!郝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郝玉面无表情地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动作一丝不乱,仿佛没听到母亲的咆哮。
“你聋了还是哑了?”苏梅几步冲到郝玉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我问你话呢!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说我们郝家养了个无法无天的女儿!说你为了那些下贱的民工,把法官都逼得下不来台!还有你!”她猛地又转向沙发上的郝建国,“公司账户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全冻了?是不是你那个好女儿惹出来的祸?是不是?!”
郝建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茫然,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妈,”郝玉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雨前的死寂,“账户冻结,跟今天的案子无关。是有人针对鼎晟,或者,是针对我。”
“针对你?针对你?!”苏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八度,“你算老几啊?啊?值得人家这么大动干戈冻结几个亿的资金?我看就是你!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去捅那个马蜂窝!那些民工是你能管的吗?人行道睡死了是他活该!用得着你跳出来当救世主?现在好了!公司要垮了!我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她越说越激动,胸脯剧烈起伏,保养得宜的面容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精心描画的眼线被泪水晕开,在眼角留下狼狈的黑色痕迹。“我早就说过!让你安安分分跟着沈煜!君合环球!顶级律所!沈家未来的少奶奶!多好的前程你不要!非要去什么破锐行!非要去逞能!去出风头!去得罪人!现在报应来了吧?郝玉!你就是个丧门星!专门克我们郝家的!”
“够了!”郝建国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低吼一声,声音嘶哑。但苏梅此刻己经彻底被恐惧和愤怒冲昏了头脑。
“不够!”她尖叫着,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郝玉,“我告诉你郝玉!现在!立刻!马上!去给沈煜打电话!去求他!让他沈家出面,把账户解冻!然后你给我乖乖地嫁过去!只有嫁进沈家,才能保住鼎晟!才能保住我们这个家!这是你闯的祸!你自己去收拾!”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着,猛地转身冲向客厅一侧博古架上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摆放着一个尺余高的青花瓷瓶,釉色温润,画工精细,是郝家祖上传下来的物件,苏梅平时擦拭得比自己的脸还仔细,视若珍宝。
“你不嫁是吧?好!好!”苏梅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双手猛地抓住那瓷瓶,“这个家反正也要完了!留着这些死物还有什么用!”她使出全身力气,将那凝聚着家族历史、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狠狠掼向光洁的大理石地面!
“不要!”郝建国目眦欲裂,扑过去想要阻止,却晚了一步。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炸开!
精致的青花瓷瓶瞬间粉身碎骨!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伴随着迸溅的细尘,如同炸开的白色烟花,激射向西面八方!几块锋利的碎瓷甚至擦着郝建国的脸颊飞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客厅里死寂一片,只剩下碎片落地后细微的滚动声和苏梅粗重的喘息声。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狼藉一片,洁白的瓷片和靛蓝的花纹散落其上,像一幅被暴力撕碎的画卷,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感。
郝玉站在原地,身体僵硬,瞳孔因为那瞬间的巨响和碎裂而微微收缩。她的目光没有去看母亲扭曲的脸,也没有去看父亲脸上的血痕和绝望的眼神,而是死死地钉在那堆狼藉的碎瓷中央!
就在一片最大的、带着瓶底圈足的青花碎片旁,一个金属物件在顶灯照射下,反射出一点幽冷、锐利的寒光。
它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在重摔下微微有些变形,但上面镌刻的图案依旧清晰可辨~~~那是一把斜刺向下、刃口带着冰冷锯齿的黑色短匕,匕首的护手处,缠绕着一条昂首吐信的狰狞毒蛇!整个图案线条冷硬、杀气凛然,透着一股铁血与神秘交织的气息。
暗刃!
郝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她认得这个徽章!这是郝毅贴身藏着的、代表他另一个隐秘身份的徽章!
它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藏在那个传家瓷瓶里?郝毅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无数个惊骇的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郝玉的大脑,让她浑身发冷!
她甚至能想象到,弟弟在某个寂静的深夜,或者某个匆忙离家的清晨,将这个代表着危险与使命的徽章,小心翼翼地、或许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藏进了这个象征着家族安稳与传承的瓷瓶深处。他是预感到什么?还是想留下一个印记?
“看什么看?!”苏梅的尖叫声打破了死寂,她顺着郝玉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枚徽章,但她显然不认识,只当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破烂金属片,被瓷瓶的碎片压住了。此刻她满心满眼都是郝玉的“忤逆”和家庭的“毁灭”,那点寒光只让她更加狂躁。“郝玉!你听见没有!我让你去给沈煜打电话!去求他!去……”
“闭嘴!”郝玉猛地爆发出一声厉喝,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淬着冰碴的暴戾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苏梅所有的尖叫!
苏梅被她吼得浑身一哆嗦,剩下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郝玉不再看她,也不再看地上价值连城的碎瓷,更不看父亲脸上的血痕和绝望。她的目光死死锁着那枚躺在狼藉中央的暗刃徽章,仿佛那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她一步步走过去,高跟鞋踩在细碎的瓷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客厅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这单调而刺耳的脚步声。
她走到那片狼藉前,弯下腰。冰冷的指尖拂开覆盖在徽章上的几片碎瓷,没有丝毫犹豫,一把将它抓了起来!
徽章的边缘因为撞击而有些锐利的毛刺,瞬间刺破了郝玉的掌心,几颗殷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滴落在冰冷变形的金属表面,也滴落在她脚下洁白的碎瓷上,晕开几朵刺目的红梅。掌心传来尖锐的刺痛,但这点痛楚,远不及她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冰冷的愤怒。
她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徽章,金属的冷硬和棱角深深硌进皮肉,仿佛要嵌进她的骨头里。那冰冷的触感和掌心的刺痛,像两股电流,交织着冲散了最后一丝疲惫和迷茫。
她缓缓首起身,抬起头,目光扫过呆滞的母亲,扫过惊愕绝望的父亲,最后定格在虚空中某个无形的敌人身上。那张明艳而此刻冰冷如霜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近乎残忍的冷笑。
“嫁人?求沈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破冰,得用铁锤!”
“不是婚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