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化不开的浓夜。
医疗室里只开了一盏昏黄壁灯，把一切都拖出长长的影子。
凌云的意识从黑暗里挣扎出来。
他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然后，他看见床边坐着一个黑色的剪影。
那身影清瘦，安静得没有一丝活气。
不是郑华玲，也不是唐柔。
“会长……”
他的喉咙干得刺痛，挤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
那剪影动了。
夏清琴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暗光里，也寻不到半点神采。
“楚凡，你醒了。”
她的声音清冷，少了之前的绝望，多是探究的平静。
凌云撑着床想坐起来。
这一下，却牵动了全身的伤，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闷痛。
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夏清琴听见动静，伸出手摸索着，想找什么。
她的手在空气中划过，落在了床沿的护理按键上。
凌云看着她的动作，没有阻止。
刺耳的铃声撕开了夜的寂静。
医生和护士很快赶来，手忙脚乱地检查一通，又露出那种见了鬼的表情。
生命体征平稳。
除了极度虚弱，没任何问题。
医生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不要乱动”，便带着一肚子困惑走了。
医疗室里，又静了下来。
凌云没有再躺回去。
他掀开被子，双脚落地，一步步走到夏清琴面前。
他感觉这具身体愈发沉重。
神魂与血肉间那层无形的隔膜又厚了一分，整个人被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往下拽，动弹不得。
“会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夏清琴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正对着他的方向。
“我有话想问你。”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说得极慢，极冷。
“楚凡同学，你到底是谁？”
来了。
凌云的心往下一沉。
他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来。
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睛，那里面明明什么都没有，却锐利得能洞穿一切谎言。
对她撒谎，没用。
也是一种侮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夏清琴以为他不会回答。
他才开口，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这个问题……很复杂。”
“我可以告诉你。”
“但故事会很长。”
夏清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
用一种无声的姿态，表示“我在听”。
凌云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我有两个世界。”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梦。
“在这个世界，我叫楚凡。体弱多病，是个随时会死的富二代。”
“而在另一个世界……”
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找个合适的词。
“我叫凌云。”
夏清琴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凌云没看她，目光穿透了这间屋子，望向远方的天际。
“那个世界，和这里完全不同。”
“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汽车飞机。”
“那里有浮在云海上的山，活了几千年的树，会说人话的鸟。”
“那里的人……会一种很特别的力量。”
他想了想。
“你可以把它当成，魔法。”
“他们用这种魔法，能让剑在天上飞，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
夏清琴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我，就是那个世界里，一个学魔法的学生。”
“我来这里，是为了完成一场试炼。”
“试炼的要求是，我必须用普通人的身份，在这生活一年。”
“不能用任何魔法，不能暴露身份。”
凌云自嘲地笑了，笑声牵动了胸口的伤，让他咳了起来。
“结果，我刚来，就附身在楚凡这个病秧子身上。”
“一个随时会因为心脏病死掉的身体。”
他没说仙凡之别，没提师门恩怨，更没讲那个叫慕白的威胁。
他只挑了些最简单的东西，勾勒出另一个世界的轮廓。
“那天，高天开车撞过来，我本可以轻易躲开。”
“甚至可以轻易地，让他连人带车一起化为灰烬。”
“可是，我不能。”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旦我用了超出这副身体极限的力量，就会遭到惩罚。”
“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惩罚。”
“我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
“所以，我只能用楚凡的身体，去撞开你。”
“所以，小雅她……”
凌云闭上眼，喉咙发紧。
“对不起。”
夏清琴没有说话。
她的手在身侧，缓缓握成了拳。
“至于小雅的……意识。”
“那是我偷偷用了一点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才勉强保下来的。”
“那是一种禁术，代价很大。”
“所以，我不能让她经常出来，那会……要我的命。”
凌云说完，便不作声了。
能说的，他都说了。
剩下就是等待审判。
他不知道夏清琴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觉得他疯了，在胡说八道。
也许觉得，他在为小雅的死，编一个荒唐的借口。
他都认。
医疗室里，是比之前更漫长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只有那盏昏黄的壁灯，在无声地燃烧。
许久。
夏清琴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她伸出手，在空中摸索。
凌云看着她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她的指尖冰凉，还在发着抖。
当她的手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时，那颤抖停了。
她就那么轻轻握着他的手，在确认他的存在，也在确认他话语里的温度。
“楚凡……”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不。”
她摇了摇头。
“凌云。”
她叫出了那个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名字。
“我相信你。”
凌云浑身一僵。
他看着眼前的盲人女孩，看着她平静的脸。
那平静之下，藏着外人无法想象的波涛。
“为什么？”他下意识问。
“因为，我听到了。”
夏清琴的声音依旧平首。
“我听到了小雅的声音。”
“那种感觉，不会错。”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绝不可能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顿了顿，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而且……”
“你每次看我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
“你的目光，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的目光，带着同情、好奇、怜悯。”
“而你的目光，空空荡荡。”
“你看我，和看一块石头、一棵树，没什么分别。”
“只有那样的人，才可能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凌云的心口，被狠狠扎了一下。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伪装，在她面前，早己漏洞百出。
“那你……”
“你不怕我吗？”
“怕。”夏清琴很诚实地点头，“但更多的是……好奇。”
她微微侧过头，像是在“看”向窗外那片无边的夜。
“我想知道，那个有魔法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想知道，那个叫凌云的你，又是什么样子。”
“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凌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空洞却仿佛能映照星辰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颗被凡尘俗世搅得混乱不堪的道心，在这一刻，竟有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笑了。
那是在这个世界里，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好。”
他说。
“只要你想听，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