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煤炉灼痕
北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如同无数把钢针，狠狠扎进破旧筒子楼斑驳的墙皮裂缝。六岁的苏雪琪踮着脚尖，脖颈几乎要贴到煤炉上方，搅动铁锅的木勺在粘稠的面汤里艰难划动。那煤炉是父亲从废品站捡来的，炉身锈迹斑斑，歪斜的烟囱接口处还在不断渗出黑色的煤焦油。煤球燃烧不充分的黑烟顺着歪斜的烟囱倒灌，呛得她眼睛生疼，睫毛上很快沾满黑色的煤渣，连呼吸都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呲啦 ——”
原本平静的面汤突然剧烈翻滚，像活过来的怪物般，猛地从锅盖缝隙喷涌而出。苏雪琪本能地往后缩，可缠绕在木勺上的粗布围裙却死死绊住她的脚步，右腕结结实实地撞在滚烫的锅沿上。钻心的疼痛让她松开了手，木勺 “当啷” 掉进锅里，溅起的面汤如同滚烫的雨点，在她稚嫩的脸颊烙下细密的红点。她望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手腕，那里己经泛起一片可怖的潮红，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皮下啃噬。
“小贱蹄子！连个饭都煮不好！” 染着剥落的紫色指甲油的手突然从身后伸来，苏雪琪的额头被指甲狠狠戳中，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去。她慌乱中想扶住铁锅，却只抓到一把滚烫的锅柄，尖叫声划破寂静的厨房，她不得不再次松开手。装满面汤的铁锅轰然倒地，暗红的汤汁混着黑色煤渣，在结着冰碴的水泥地上蜿蜒成可怖的图案，仿佛是命运给她画下的诅咒。
母亲踩着沾满泥渍的棉鞋冲过来，褪色的碎花围裙上还沾着昨夜打麻将时的油渍，发梢凌乱地耷拉在脸上。“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女人尖利的嗓音震得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她一把揪住苏雪琪枯黄的头发，将女孩的脸往地上的汤汁里按。“闻闻！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苏雪琪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呼出的酒气喷在她的脖颈上，那味道混着廉价香水的气息，让她一阵恶心。
苏雪琪挣扎着偏过头，几缕发丝被硬生生扯下，粘在还在冒烟的煤炉边缘。冰凉的地面贴着她烫伤的脸颊，混着面汤的冰碴刺痛皮肤，她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自从去年冬天弟弟出生后，这样的场景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弟弟的啼哭是家里的 “免死金牌”，只要他一哭，母亲的怒火就会像火山喷发般全部转移到她身上。
“嚎什么嚎！” 母亲见她不吭声，更来了气，抄起墙角的火钳就往她身上打。火钳的金属头砸在脊梁骨上的瞬间，苏雪琪疼得蜷缩起来，像只被踩住尾巴的猫。她的后背很快肿起几道红痕，混着面汤的污渍，在破旧的灰布棉袄上晕染开，那布料本就单薄，此刻被汤汁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寒意和疼痛交织在一起。
楼道里传来邻居开门的声音，母亲这才松开手。苏雪琪趁机爬起来，往楼梯间跑去。寒风灌进她敞开的衣领，烫伤的手腕和后背的伤痕在冷风中灼痛难忍，可她不敢停 —— 她知道，如果被母亲追上，等待她的将是更可怕的惩罚。她的棉鞋在结着冰的楼梯上打滑，好几次险些摔倒，可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地往楼下跑。
跑到三楼拐角时，苏雪琪靠在结着霜花的窗户边喘气。透过蒙着水雾的玻璃，她看见楼下昏暗的路灯下，父亲正提着酒瓶子往家走。男人走路时摇摇晃晃，军绿色大衣的口袋里露出半截扑克牌，那是他在工地搬完砖后，去麻将馆消磨时间的 “战利品”。父亲的脸上还沾着未洗净的水泥灰，在路灯下泛着诡异的白光，他嘴里嘟囔着什么，时不时还对着空气挥一下拳头。
苏雪琪抱紧双臂，试图用体温温暖被烫伤的手腕。她想起昨天在学校，老师教他们写 “家” 字，说家是温暖的港湾。可对她来说，家更像是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冰窖。她低头看着手腕上渐渐肿起来的水泡，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 “平安” 二字。那块手帕，此刻正被她藏在棉袄最里层的口袋里，她颤抖着伸手摸了摸，仿佛能从那布料上汲取一丝温暖。
“吱呀 ——”
顶楼传来开门声，苏雪琪浑身一僵。她知道，那是住在七楼的李奶奶。老人总是在深夜出来倒垃圾，每次看到她，都会偷偷塞给她半块冷馒头。李奶奶的手布满皱纹，像干枯的树皮，可递馒头时的动作却无比温柔。此刻，楼道里弥漫着面汤的酸味和煤烟味，苏雪琪不想让李奶奶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她咬咬牙，往更黑暗的楼梯间深处躲去，身体紧贴着冰凉的墙壁，大气都不敢出。
黑暗中，苏雪琪摸到墙面上凹凸不平的刻痕。那是以前的住户留下的，有小孩写的 “王小明到此一游”，也有用小刀刻的歪歪扭扭的数字。她的手指停在一个心形图案上，那是去年春天，她用铅笔偷偷画的，旁边还写着 “我要离开这里”。当时的她，趁着父母都不在家，满心欢喜地在墙上留下这个小小的愿望，可现在，这个愿望看起来是那么遥不可及。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很快就被寒风吹干。
楼下传来父亲踹门的声音，夹杂着母亲的叫骂。苏雪琪蜷缩在楼梯拐角，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在楼道里回荡。“又喝这么多！钱都被你喝光了！”“你个败家娘们，有本事你去挣钱啊！” 摔碗砸盆的声音此起彼伏，弟弟的哭声也跟着尖锐起来。她数着墙上的裂缝，想象自己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鸟，等待着有一天能冲破这冰冷的牢笼。每一道裂缝，都像是她心中的一道伤口，在黑暗中隐隐作痛。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终于安静下来。苏雪琪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往家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