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的休息区支着遮阳棚，午后的阳光透过帆布缝隙筛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阮雾时刚拍完一场戏，额角还带着薄汗，沈锦绣己经端着个描金漆盒坐在长椅上，见她过来，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刚晾好的绿豆糕，尝尝？”
漆盒里的绿豆糕切成小巧的菱形，翠绿的糕体上撒着层薄粉，透着股清甜的香气。阮雾时拿起一块，入口即化，绿豆的绵密混着桂花的香，熨帖得很。“好吃，比外面买的细腻。”
“自家做的，没放那么多糖。”沈锦绣看着她，忽然笑了，“我记得雾雨以前也爱吃这个，总说咬起来像云朵。”
阮雾时的动作顿了顿，从包里拿出个保温盅：“这个给你。”打开时，冰糖燕窝的甜香漫出来，琥珀色的汤汁里浮着晶莹的燕丝，“早上带来的，还温着。”
沈锦绣愣了愣，挑眉看她：“你还会炖这个？”
“不是我做的。”阮雾时有点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是家里的长辈炖的，她说这个润喉，适合片场待久了吃。”
沈锦绣的眼神暗了暗，没再接话。她知道阮家姐妹早没了长辈，所谓的“长辈”，大约是哪位好心人身边的人。有些话不必追问，留白处自有分寸。
不远处的林薇听见这话，悄悄弯了弯唇角。张妈在顾家做了十几年，最盼着自己的手艺被夸，要是知道阮雾时这么郑重地提起她，指不定要开心得多炖两盅银耳羹。这种被记挂、被尊重的感觉，比什么都暖。
沈锦绣舀了一勺燕窝送进嘴里，燕丝滑嫩，甜度刚好压过腥味，是极讲究的做法。她抬眼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阮雾时的颈间，忽然顿住了。
那是条铂金项链，链身纤细，坠子却是颗鸽子蛋大的钻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切割面利落得像淬了火的冰。沈锦绣在珠宝圈混过几年，一眼就认出那是去年巴黎高定展上的孤品，钻石净度达到D色，看尺寸至少十五克拉，当年拍出的价格能在市中心买套大平层。
绝不可能是陆放送的。他对阮雾雨向来吝啬，更别说对这个处处与他作对的妹妹。
沈锦绣垂下眼，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燕窝，眸光在阴影里转了转。能随手送出这种级别的珠宝，阮雾时身边，藏着位不简单的人物啊。
场记板“啪”地一声落下，镜头立刻聚焦在回廊下的两人身上。
沈锦绣执扇的手微微一顿，檀香扇半掩着唇角，眼底的笑意里藏着三分算计七分凉薄，正是剧本里“柳姨娘”试探女主时的神态。她台词出口时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尾字拖得轻软，像蛛丝缠上来：“妹妹可知，那箱珠宝里，藏着条人命？”
按剧本设定，阮雾时此刻该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指尖发颤，语无伦次才对。可镜头里的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阳光穿过雕花窗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指节泛白的瞬间，抬眼时眼底己凝起层薄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姨娘说笑了，父亲赏的东西，怎会沾血？”
那眼神太稳了，像深潭里的水，看不出底，却透着股不卑不亢的韧。
沈锦绣心里微惊，下意识地接了句剧本外的潜词：“可我昨夜见着了，那红宝石戒指上的红，像极了……”
“像极了姨娘您唇上的胭脂？”阮雾时忽然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锐利，“还是像您方才泼在地上的茶水？”她目光扫过沈锦绣裙摆沾湿的痕迹，那是方才试戏时不小心洒的，此刻竟成了她台词里的利刃。
沈锦绣猛地攥紧了扇子，扇骨硌得掌心发疼。这反应太快了，完全不像个没经过系统训练的新人。她稳了稳心神，按原台词接下去，语气里的压迫感又重了几分。
可无论她怎么抛梗，阮雾时都接得稳稳当当。愤怒时不是咋咋呼呼的嘶吼，而是眼底翻涌的红；委屈时不是涕泪横流，而是睫毛上悬着的那滴没掉下来的泪。连导演都忍不住在监视器后点头，低声跟副导演说：“这股劲儿，有点像当年的阮雾雨。”
一场戏拍完，沈锦绣走到监视器旁回看画面，看着镜头里阮雾时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忽然想起她是剑桥高材生的传闻。是了，能在顶尖学府啃下硬骨头的人，学东西本就快，可表演不仅是学，更要靠悟。
她转头看向正在补妆的阮雾时，对方正低头听林薇说花，侧脸在补光灯下显得格外沉静。沈锦绣忽然笑了，扇尖在掌心轻轻敲着：隔行如隔山？或许，这座山在她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暮色浸透片场时，沈锦绣拎着戏服包走到阮雾时面前，月白色旗袍在夜色里泛着柔和的光：“今晚有空吗？算是……庆祝提前我杀青。”
阮雾时刚卸完妆，脸上还带着点疲惫，闻言笑了笑：“当然有空，该我请你才对，多谢你这几天的指点。”
林薇把车开到门口，闻言从驾驶座探出头：“我送你们过去？”
“找家近点的地方就好。”沈锦绣报了家日料店的名字，是城中有名的高档食肆，藏在老巷深处，私密性极好。
车停在巷口时，林薇解开安全带却没下车：“阮小姐，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慢慢聊。”
阮雾时拉开车门的手顿了顿：“一起进来吃点吧？”
“不了。”林薇笑了笑，调整座椅靠背往后仰了仰，“我这人吃了晚饭就犯困，正好在车上眯会儿，你们结束叫我就行。”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阮雾时没再勉强，跟着沈锦绣走进巷弄。木质移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沈锦绣忽然侧头看了眼巷口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眼底闪过丝了然。
包厢里的灯光暖黄柔和，刺身拼盘摆在冰盘里，泛着莹润的光泽。沈锦绣倒了杯清酒，推到阮雾时面前：“尝尝？这家的清酒是自家酿的，不烈。”
“我不太会喝酒。”阮雾时轻轻推了回去，“还是喝茶吧。”
沈锦绣也不勉强，给自己斟了半杯，指尖在杯沿着：“你这位助理，很不错呀。”
阮雾时端起茶杯的手微顿：“林薇跟着我挺久了，做事很细心。”
“是细心，”沈锦绣笑了笑，夹起块三文鱼腩，但她刚才看巷口那个醉汉的眼神，像鹰隼盯着猎物，手始终没离开过腰间——那里应该藏着什么东西，不是对讲机就是……别的，沈锦绣心里揣测着。
她抬眼看向阮雾时，目光清亮：能让这种级别的人当助理，你身后那位，来头不小吧。
阮雾时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温热的茶水熨帖着掌心。
沈锦绣没再追问，转而说起片场的趣事，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巷口的方向瞟。那辆车像块沉稳的礁石，静静泊在夜色里，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这阮雾时，身上藏的秘密，果然不少。
清酒的雾气在杯口氤氲，阮雾时用筷子夹起一块海胆，忽然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沈小姐，你……能多说说我姐姐吗？她平时在片场，是什么样子的？”
刺身的冰凉在舌尖化开，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我十五岁就出国了，其实不太懂她工作时的样子。那时候我不想走，可姐姐总说她太忙，没时间照顾我，让我去寄宿学校才能安心拍戏。”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热的茶碗：“父母走后，我们其实只一起生活了五年。后来大多是视频通话，偶尔她抽得出空，会飞伦敦看我。我总觉得……好像没真正了解过她。”
沈锦绣握着酒杯的手微顿，眼底闪过些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雾雨在片场，总是安安静静的。”
“她很谦虚，哪怕后来己经是女主角了，对场务、灯光师都客客气气的，从不摆架子。剧本上画满了批注，有些台词旁边还写着‘这里情绪要收’‘眼神再空一点’，比新人还认真。”
“不爱说话，休息时总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有时候望着窗外能看半小时，手里捏着剧本，却一页也没翻。”沈锦绣喝了口清酒，喉间泛起微辣的暖意，“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候大概……并不开心。”
提到陆放时，她的声音沉了沉：“她很怕陆放。每次陆放来探班，她老远看见就会下意识绷紧背，说话都带着颤，像只被捏住翅膀的鸟。有次陆放当着众人的面训她，说她台词念得像木头，她低着头，指甲都快嵌进掌心了，也没敢反驳一句。”
“还有梁薇，”沈锦绣嗤笑一声，金镯子在腕间转了半圈，“陆放身边那个执行经纪人，总觉得自己是半个主子。仗着陆放的势，三天两头给雾雨脸色看，要么说她穿得太土丢公司的人，要么嫌她吃饭慢耽误行程，话里话外全是刺。”
包厢里的暖灯映着阮雾时苍白的脸，她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原来姐姐那些笑着说“一切都好”的视频背后，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隐忍。
“她从没跟你提过这些？”沈锦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探究。
阮雾时摇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总说我在国外好好读书就行，别的不用操心。”原来那些“不用担心”，都是她咬着牙扛下来的。
沈锦绣没再说话，只是给她添了点茶。温热的茶汤漫过杯底，像要熨帖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夜色透过纸窗渗进来，和屋里的灯光缠在一起，安静得能听见远处巷弄里的脚步声。
清茶的余味在舌尖散开时，阮雾时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羽毛。
她望着面前蒸腾的热气，眼前却晃过姐姐视频里的样子——总是笑着说“伦敦冷不冷”“钱够不够花”，背景里偶尔闪过奢华的酒店房间，她却说“剧组福利好”；手腕上的勒痕被长袖遮住，她只说是“拍戏不小心蹭的”。
原来那些光鲜的背后，是这样的卑微。
“她总怕我在国外受委屈。”阮雾时的指尖划过冰凉的杯壁，声音发颤，“我读的私立学校学费贵，她就接那些不想接的烂片；我随口说想要台新电脑，她第二天就把钱打过来，自己却在视频里说‘最近胖了，衣服都不用买新的’。”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喉间的哽咽：“是不是我太贪心了？如果我没去留学，如果我早点回来……”
“跟你没关系。”沈锦绣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金镯子在桌上磕出轻响，“陆放那种人，骨子里就是掠夺性的。就算没有你，他也会用别的东西困住雾雨。她不是为了‘拖累’，是为了护着你，护着你们仅剩的这点念想。”
阮雾时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碗里的茶泡饭，热气模糊了视线。原来姐姐那些年的隐忍，都是为了托举她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远离这片泥泞。
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不是为了沉溺于愧疚，而是为了替姐姐把那些弯下的腰，一点点挺首。
沈锦绣看着她紧抿的唇，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姑娘能在短时间里脱胎换骨——那些藏在柔软里的韧，和雾雨太像了，只是阮雾时的眼里，多了雾雨从未有过的锋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