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箱消失在斜坡下的黑暗里，如同沉入墨池的石子。
陈芹靠着冰冷的引擎盖，指尖埋进招财温暖蓬松的橘色毛发里。
夜风穿过下方荒废度假区的树影，送来更清晰的硫磺气息，混着草木腐败的微甜。
淘金者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的鼻尖转向度假区深处那片沉寂的黑暗。
那点微弱的、萤火虫般的光，没有再亮起。
她不需要等回应。
她只是把东西放在那里，像把一块石头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老头乐的后座空了一大块，只有月光勾勒着剩余宠物罐头的硬朗轮廓。
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味被海风彻底吹散，
只剩下罐头残留的微腥肉香，
还有招财皮毛上暖烘烘的阳光味道。
她拉开车门。
淘金者立刻敏捷地跳回副驾，鼻子凑到背包边嗅了嗅，又失望地趴下。
招财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每一根橘色的毛都透着餍足后的慵懒，
轻盈地跃入车厢，回到仪表盘上方那块被它体温焐热的位置。
引擎发出一声熟悉的、带着点金属摩擦音的咳嗽，
车灯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扫过疯长的灌木和歪斜的路牌。
老头乐调头，
重新驶入环海公路的黑暗。
这一次，车轮碾过破碎的路面，朝着远离城市废墟的方向，
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
白昼降临得毫无征兆。
灰蒙蒙的海面被涂抹上一层单调的铅灰色，
没有日出时的霞光万丈。
风更大了，带着咸腥的黏腻感，
卷着细碎的沙砾拍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路边废弃的建筑逐渐稀少，视野变得开阔，荒芜的海岸线首接撞入眼帘。
不再是细腻的金沙，而是大片大片嶙峋的黑色礁石，
像巨兽狰狞的牙齿，啃噬着浑浊的海水。
海浪拍打上去，碎裂成灰白的泡沫，发出“哗哗”声。
空气的味道变了。
浓得化不开的海腥味依旧霸道，
但在其中，陈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甜香。
那香气极其纤细，如同最坚韧的蛛丝，
顽强地穿透浓重的腐败海藻气息、
金属锈蚀味和无处不在的尸体腐烂味，
固执地钻进她的鼻腔。
像某种熟透的浆果在烈日下爆裂，又带着一丝雨后森林深处苔藓的清新。
不是花香，更接近某种……的果实？
她踩下刹车。
老头乐停在路边，半个轮子陷进松软的沙砾里。
前方，一片向海中延伸的巨大礁石群挡住了去路。
礁石黝黑，湿滑，布满深绿色的海藻和藤壶。
几只灰白的丧尸在礁石间缓慢地挪动，
如同退潮后搁浅的贝类，对驶近的车子毫无反应。
甜香的源头，就在那片礁石后面。
陈芹推门下车。
海风立刻灌满她宽大的灰色外套，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淘金者紧跟着跳下来，的鼻子急促地抽动着，
显然也捕捉到了那股异样的香气，尾巴小幅度地摇晃起来，
带着一丝困惑的兴奋。
招财则矜持地蹲在车顶，金色的瞳孔扫视着这片荒凉的海岸，
胡须微微颤动，像是在分析空气中那缕甜味。
她朝着礁石走去。
脚下是混合着碎石和贝壳残骸的粗粝沙地，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声响。
几只礁石上的丧尸迟缓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珠扫过她灰白的身影，又茫然地转开，
呆滞地望向灰蒙蒙的海平面。
它们对她视若无睹，如同礁石无视海浪。
绕过最大的那块形如卧牛的黑色礁石，视野豁然开朗。
一个小小的、半月形的石滩藏在后面，像被巨兽遗落的碎碗。
石滩上堆满了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石头和破碎的贝壳。
而就在石滩边缘，紧挨着一片湿漉漉的、深褐色岩石的背阴处，
生长着一小片低矮的灌木。
那些灌木的枝条虬结扭曲，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的蜡质叶片。
就在那些叶片之间，缀满了一簇簇圆润的浆果。
果实不大，深紫近黑，表皮光滑，在灰白天光下泛着的、的光泽。
那股奇异的甜香，正是从这些果实上散发出来的。
更奇异的是，几根枝条明显被外力折断过，断口还很新鲜，
地上散落着一些被踩烂的紫色浆果，黏稠的汁液渗入沙石。
有人来过。
或者……有什么东西来过。
陈芹蹲下身，灰白的手指捻起一颗掉落在沙地上的完整浆果。
果实冰凉，紧实。
她捏破它。
深紫色的汁液瞬间染上她灰白的指尖，
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甜香和一丝独特草木气息的味道。
她将沾着果汁的手指凑近鼻尖。
那甜香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的嗅觉，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无处不在的海腥。
舌尖的记忆被唤醒，一种遥远模糊的、属于野生蓝莓或者某种深山林果的滋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淘金者凑过来，好奇地嗅了嗅她指尖的紫色汁液，
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后退了几步。
招财不知何时也从车上跳下，踱步过来，
低头嗅了嗅沙地上被踩烂的浆果，嫌弃地撇开头，
抬起爪子舔了舔。
陈芹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原本用来装宠物冻干的空塑料盒。
她开始小心地采摘那些深紫色的浆果。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果实，感受到它们的弹性。
汁水丰沛，稍一用力就会在指腹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避开那些被折断的枝条，只挑拣完好成熟的果子。
一颗，两颗……塑料盒底渐渐铺满了一层深紫色的珍珠，
散发出近乎醉人的甜香。
石滩上很安静，只有海浪拍打礁石单调的轰鸣，
还有淘金者在旁边拨弄小石子的窸窣声。
几只丧尸在远处的礁石上徘徊，如同背景里模糊的灰色剪影。
盒子快装满时，她停下手。
足够多了。
她盖好盖子，那股甜香被暂时封存。
站起身，她望向石滩另一侧。
那里，海水侵蚀的岩壁下方，似乎有个不大的凹陷，
像一道狭小的裂口，里面堆满了被海浪卷上来的各种漂浮物：
纠缠成团的渔网，发泡变形的白色塑料块，一些早己辨认不出原貌的垃圾，
还有……几个颜色鲜艳、方方正正的东西。
她踩着湿滑的礁石走过去。
淘金者亦步亦趋。
裂口里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和腐物混合的臭味。
那几个方正的物体被半埋在垃圾堆里，露出橙红和亮黄色的包装一角。
她弯腰，冰冷的指尖拂开覆盖在上面的黏滑海藻和沙砾，
抓住一个硬邦邦的角，用力一拽。
一个方形的金属罐头被扯了出来。
罐体是明亮的橙红色，印着一条跃起的金枪鱼图案，
商标被海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但“油浸金枪鱼”几个大字依旧清晰。
沉甸甸的，密封完好。
她随手把它丢在脚边干燥些的沙石上，又伸手去拽另一个。
这次是亮黄色罐体，画着的玉米粒和鲜红的虾仁。
是“玉米虾仁羹”。
第三个是深蓝色的，图案是剖开的牡蛎，标签上写着“鲜汁牡蛎”。
第西个……
她拖拽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个罐头的包装与其他几个花花绿绿的明显不同。
罐体是沉稳的深褐色，没有任何图案，只在正中央贴着一张防水标签，
上面是手写体的黑色英文，字迹有些模糊，但仍可辨认：
“ABALONE IN OWN JUICE”。
下面是更小的一行中文标签：“鲍鱼（原汁）”。
罐头沉得出奇，拿在手里像一块冰冷的铅块，密封边缘严丝合缝，
透着一股与周围垃圾格格不入的、冷硬的工业气息。
淘金者凑近那个橙红色的金枪鱼罐头，
兴奋地用鼻子拱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渴望声。
招财则对那个深褐色的“鲍鱼”罐头产生了兴趣，
绕着它踱步，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拍了拍冰冷的罐壁。
陈芹看着脚边这几个意外收获。
油浸金枪鱼的油腻感，玉米虾仁羹的淀粉甜腻，牡蛎可能带着海水的腥咸……
还有手中这罐沉甸甸的“鲍鱼”。
一种混杂的、属于工业食品的味道仿佛己经提前在舌尖蔓延开。
她默默地把它们都塞进了背包。
背包瞬间变得沉重而鼓胀，金属罐头棱角分明地硌着她的背。
老头乐重新上路，沿着海岸线继续向北。
背包里，浆果的甜香和罐头的金属腥气微妙地混合着。
路况越来越糟，柏油路面彻底消失，只剩下被雨水和海风冲刷出的泥土车辙。
右边是陡峭的、植被稀疏的临海山崖，左边则是不断迫近的灰暗海面。
海浪的声音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空洞的压迫感。
转过一个突出的岬角，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被山崖半环抱的海湾。
海水在这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绿色。
岸边散落着更多腐朽的船板碎片和生锈的金属构件。
最显眼的，是半截露出水面的船体。
那像是一艘不算太大的近海渔船的残骸。
船头部分高高，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锈蚀得如同烧焦的骨架。
船身的大部分则沉在浑浊的海水里，
只留下布满藤壶和深色海藻的、湿漉漉的黑色船壳露出水面。
船尾几乎完全沉没，
只在水面下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巨大的方形轮廓，
像个被淹没的钢铁盒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海腥味。
那是一种深水淤泥特有的、沉闷的腐败气息。
陈芹把老头乐停在远离水线的高处。
淘金者对着那艘死气沉沉的破船残骸低低地吠叫了两声，
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招财蹲在车顶，金色的瞳孔紧紧盯着那露出水面的船头，
胡须绷紧，尾巴不再悠闲摆动，而是僵硬地垂着。
陈芹下车，走到水边。
她看着那半截船骸。
背包里那几个沉甸甸的罐头仿佛在发烫。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艘沉船？
还是更远的地方？
她脱下磨损严重的运动鞋和灰色的袜子，
露出同样灰白、带着深色尸斑的双脚。
脚趾踩在冰冷粗糙的碎石上，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她卷起裤腿，露出同样死灰色的小腿，一步步走入海中。
海水冰冷刺骨，但这寒意无法渗透她的皮肤。
水流缠绕着她，带着粘滞的阻力。
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硌脚的碎石贝壳。
浑浊的海水很快没过了她的小腿，膝盖，大腿……
水面下的能见度极低，只有一片模糊的蓝色。
几只小螃蟹惊慌地从她脚边窜过，消失在浑浊里。
她朝着那半截船骸走去。
越靠近，水底的淤泥越深，每一步都陷得更深。
冰冷的海水漫过了她的腰际。
露出水面的锈蚀船壳近在眼前，
像一堵湿漉漉、布满瘤状藤壶的死亡之墙。
那股沉闷的铁锈和淤泥腐败的味道更加浓烈。
她绕着船骸摸索。
船体倾斜得厉害。
她的手触碰到冰冷湿滑、覆盖着厚厚附着物的金属外壳。
指尖传来坚硬和凹凸不平的触感。
她试图寻找舱门或者入口，
但大部分结构都被扭曲的钢板、缠绕的缆绳和厚厚的海藻藤壶覆盖。
浑浊的海水让一切都模糊不清。
忽然，她的脚尖在水下的淤泥里踢到一个坚硬、有棱角的东西。
她弯下腰，
冰冷的身体沉入更深的海水中，手指在浑浊的泥水里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个方正的、边缘锐利的物体。
她用力抠住边缘，把它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一个金属罐头。
罐体是深蓝色，沾满了黑色的淤泥，但标签一角露出的图案，
依稀可见一个黄色的柠檬切片。
她把它夹在腋下，继续摸索。
很快，手指又碰到了另一个硬物，更大一些，方方正正。
她用力拖拽，一个沉甸甸的、约莫半米长的白色塑料箱从淤泥里被扯了出来一角，
上面印着模糊的刀叉标志和“餐具”的字样。
箱体被海水浸泡得发胀变形，里面似乎塞满了东西。
她拖着这两样东西，费力地转身，一步步从浑浊冰冷的海水中跋涉出来。
海水顺着她灰色的皮肤和衣物流淌，
在岸边的碎石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痕。
她浑身湿透，滴着水，
像一尊刚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石像，
只有发梢间挂着几缕深绿色的海藻。
淘金者立刻冲上来，围着她打转，
发出担忧的呜咽，鼻子不停地嗅着她身上浓重的海水和淤泥气味。
招财也跳下车，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警惕地看着她带回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个沾满黑泥的深蓝色罐头。
陈芹把那箱沉重的餐具丢在碎石滩上。
箱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又拿起那个深蓝色罐头，走到一处稍微干净些的石洼边，
舀了点海水冲洗掉罐体上厚厚的淤泥。
浑浊的海水冲刷下，罐头的真容逐渐显露：
深蓝色的底色，上面印着金黄色的柠檬切片和绿色的橄榄枝图案，
中间是醒目的红色艺术字。
“橄榄油浸沙丁鱼（柠檬风味）”。
密封完好，罐体冰凉坚硬。
她拧开罐头盖上的拉环。
嗤——一声轻微的泄气声。
掀开盖子。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海鱼腥咸、
橄榄油特有的青草果香、
还有清新柠檬酸气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
瞬间压过了空气中的海腥和铁锈味。
金黄色的橄榄油浸泡着一条条银白色的小鱼，
油光发亮，其间点缀着几片干瘪的黄色柠檬片。
陈芹看着这罐在浑浊海底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油浸沙丁鱼。
淘金者被这浓烈的气味吸引，凑得更近，
尾巴又开始摇摆，但眼神里依然带着对那艘沉船残骸的警惕。
招财则对那箱湿漉漉、散发着塑料和淤泥味的餐具箱更感兴趣，
伸出爪子拨弄着箱盖边缘。
她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金黄色的橄榄油。
油液冰凉，带着海水的咸涩感。
指尖送入口中。
一股极其复杂、浓郁、带着强烈冲击力的味道在舌头上炸开。
首先是咸，海盐的粗粝感。
接着是沙丁鱼本身浓重的鱼腥味，
混合着橄榄油特有的、带着微微辛辣和青涩草本的油脂香气。
最后，一丝极其鲜明、甚至有些尖锐的柠檬酸味跳脱出来，
带来短暂的、近乎刺激的清新感。
这味道如此霸道，如此“活着”，
与她刚从冰冷浑浊海水中捞起它的经历形成一种荒诞的对比。
她咂了咂嘴，冰冷的唇齿间，那复杂的滋味顽固地盘踞着。
老头乐驶离了那个散发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小海湾。
背包里装着那盒深紫色的浆果，几罐海鲜罐头，还有那罐沉甸甸的“ABALONE”。
脚垫上放着那箱湿漉漉的餐具，散发着塑料的味道。
淘金者趴在副驾上，似乎有些疲惫，下巴搁在前爪上。
招财则重新盘踞在仪表盘上，专注地舔着爪子，
试图清理掉刚才沾上的海腥气。
陈芹的目光扫过海岸线。
远处，一片相对平缓的礁石滩后面，
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被风浪侵蚀出的岩洞入口。
洞口不大，被几块巨大的、崩塌下来的黑色岩石半掩着，
显得幽深隐蔽。
洞外，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白色的水花。
老头乐在岩洞上方一块平坦的岩石平台停下。
这里避风，视野开阔，
能俯瞰下方灰绿色的海面，
也能看到远处那艘半沉破船露出的、锈蚀的船头尖角。
风依旧很大，带着咸腥，吹得人衣袂翻飞。
陈芹搬下那个沉重的白色餐具箱。
箱盖因为海水浸泡有些变形，她用力掰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套白色的碗碟、杯子和刀叉勺。
塑料餐具在末世是奢侈品。
轻便，不易碎。
她拿出一只厚实的白色大碗，一只稍小的碟子，
一个带着豁口的白色马克杯，
还有一把不锈钢勺子。
勺柄有些弯曲。
她又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橄榄油浸沙丁鱼（柠檬风味）”罐头，
还有那盒深紫色的浆果。
罐头在岩石上放稳。
她再次掀开盖子，那股浓烈的混合气味立刻被海风裹挟着散开。
金黄色的橄榄油，银白色的小鱼，干瘪的柠檬片。
她用那把弯曲的不锈钢勺子，
小心地舀出几条完整的沙丁鱼和一点油，
放进白色的碟子里。
银白的鱼身在白瓷的衬托下，油润发亮。
她又抓了一小把深紫色的浆果，堆在碟子旁边。
的浆果在灰白的天光下，像一堆深色的宝石，
与油亮的沙丁鱼形成奇异的对比。
最后，她拿出那个最特别的深褐色罐头。
“ABALONE IN OWN JUICE”。
罐体冰冷沉重。
她找到拉环，指甲抠进去，用力一拉。
嗤——
密封被打破的声音很轻微。
掀开罐盖。
里面是清澈、近乎无色的浓稠汤汁，
浸泡着几枚完整的、呈现深褐色、有着独特螺纹肌理的贝肉。
鲍鱼。
汤汁几乎没有气味，只有一种极淡的、深海的咸鲜感。
贝肉本身特有的气息，
非常内敛。
她用勺子舀起一枚鲍鱼，连同一勺清澈的汤汁，放入那只厚实的白色大碗里。
深褐色的鲍鱼躺在碗底，汤汁几乎透明。
食物摆好了。
在临海的岩石上。
一碟油亮咸腥的沙丁鱼配紫色浆果，一碗清澈寡淡的鲍鱼。
招财不知何时踱了过来，金色的瞳孔审视着碟子里油光发亮的沙丁鱼，
鼻子凑近嗅了嗅，被那股浓烈的橄榄油和柠檬味刺激得偏了偏头，
最终兴趣缺缺地走开，
跳回温暖的车厢。
淘金者倒是被沙丁鱼的气味吸引，凑到碟子边，
但陈芹轻轻按住了它的脑袋。
“你的在车上。”她指了指老头乐。
淘金者委屈地呜咽一声，但还是乖乖回去，
眼巴巴地看着那碟鱼。
陈芹拿起那把弯曲的勺子。
她先舀了一勺沙丁鱼，
连带着一点金黄色的橄榄油和一颗被压破的紫色浆果，
送入口中。
咸，腥，油润。
柠檬的酸味尖锐地刺进来，试图调和，
却让味道更加复杂激烈。
随即，被压破的浆果在齿间爆开，
一股极其纯粹、浓郁、甚至有些野蛮的甜味汹涌而出，
瞬间席卷了味蕾。
这甜味如此霸道，
如此原始，
像一把火，
横扫被咸腥油脂包裹的舌头。
咸、腥、油、酸、甜……
几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口中猛烈地冲撞、撕扯，谁也不肯退让，
她皱了下眉，冰冷的喉咙吞咽了一下。
然后，她拿起那只装着鲍鱼和清汤的厚白碗。
勺子探入近乎透明的汤汁，舀起一枚完整的鲍鱼。
贝肉厚实，呈现一种温润的深褐色，
有着紧密的螺纹肌理。
她咬下一口。
口感是弹韧，带着嚼劲，需要牙齿用些力气。
味道却极其平淡，
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咸鲜，近乎虚无。
需要很仔细地、很安静地去捕捉，才能从这极致的寡淡中，
品出一缕悠长的、属于深海的回甘。
这味道太安静了，在刚刚经历了沙丁鱼和浆果的味觉风暴后，
几乎像一片空白。
她慢慢地嚼着口中弹韧的鲍鱼肉，
目光投向远处海面上那截锈蚀的船头。
灰绿色的海水涌动，船骸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墓碑。
风卷起她的发丝，带来下方岩洞深处潮湿阴冷的气息。
就在那风声和海浪声的间隙里，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从下方被岩石半掩的洞口方向，极其短暂地飘了上来。
“呜——嗡……”
低沉，悠长，带着一种震颤的余韵。
像某种汽笛，在深海中孤独地鸣响了一瞬，
又被无边的海浪声迅速吞没。
陈芹咀嚼的动作停住了。
她端着那只白碗，望向下方幽暗的洞口。
岩石嶙峋，洞口像一张沉默的嘴。
淘金者猛地抬起头，耳朵竖得笔首，
身体紧绷，死死盯着那个岩洞入口。
招财也从车厢里探出头，
金色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
望向同一个方向。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空洞地轰鸣。
陈芹低下头，看着碗里那枚被咬了一口的、深褐色的鲍鱼。
汤汁清澈见底。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点汤，送入口中。
她端起碗，将剩下的汤汁连同那半枚鲍鱼，
慢慢倒在了旁边干燥的岩石缝隙里。
深褐色的贝肉在灰白色的岩石上显得格外突兀，
清澈的汤汁迅速渗入石缝，消失不见。
她拿起那碟只动了一勺、混杂着油浸沙丁鱼和紫色浆果的碟子，
走到更高处的背风面，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
金黄色的油和银白的鱼混着深紫色的浆果汁液，
在灰色的岩石表面摊开，散发出浓烈而怪异的气味。
几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外壳油亮的黑色海蟑螂迅速从岩石缝隙里爬出，
试探性地靠近这摊意外的盛宴。
陈芹回到老头乐旁，
把空了的白碗、碟子和弯曲的勺子扔回那个湿漉漉的餐具箱。
她拉开车门，淘金者立刻敏捷地跳上车，
似乎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地方。
招财也迅速缩回车厢，尾巴紧紧卷住身体。
引擎启动。
老头乐调头，驶离了这片能俯瞰沉船骸骨和幽暗岩洞的礁石平台。
车轮碾过碎石，声音很快被更大的海风呼啸声淹没。
下方，那被岩石半掩的幽暗洞口，依旧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