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手小指没了。
伤口裹着脏布,血渗出来,结了一层黑褐色的痂。
杜管事扔给我一件粗布褂子,领口发黄,带着前一个主人的汗臭。他领我穿过十六铺码头的货栈,米袋堆得像城墙,苦力们弓着背,像蚂蚁一样在夹缝里穿行。
“以后你理货。”杜管事踢开仓库的铁门,霉味混着米香扑面而来,“每天三百袋,记清楚。”
仓库里光线昏暗,麻袋摞得比人高,每个袋角都烙着青帮的“通”字火印。角落里摆着一杆老秤,铁锈斑斑的秤砣上缠着麻绳。
“米袋过秤,画‘正’字。”杜管事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簿,纸页泛黄,边角卷曲,“错一笔,剁一根指头。”
我盯着账簿上的墨迹,突然意识到——这上面的“正”字,或许都是用血写的。
第一天,我数了二百七十袋米。
手指疼得发木,掌心磨出了血泡。杜管事傍晚来查账,眯着眼看我的记录,突然冷笑:“少了两袋。”
我后背一凉。
他慢悠悠地翻开账簿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小字:“库底还有二十袋陈米,不算在今日的数里。”
我攥紧断指的左手,没吭声。
李大正用烧红的铁片烫李二背上的鞭伤,窝棚里弥漫着皮肉焦糊的味道。李二咬着破布,额头上全是冷汗,见我进来,勉强扯出个笑:“三儿……活着回来了?”
我没说话,从怀里掏出偷藏的半块米糕。
李大接过米糕,掰成三份,最小的那块留给自己。他盯着我裹着布的断指,突然问:“他们让你碰‘土’没有?”
“土?”
“黑膏。”李大压低声音,“青帮的米袋里,有时候掺的不是沙,是鸦片。”
我猛地想起仓库角落那几袋“陈米”——袋口扎着红绳,比其他米袋更沉。
第三天夜里,杜管事让我值夜。
“仓库不能离人。”他递给我一盏煤油灯,火苗如豆,“听见动静就敲锣。”
我蹲在米垛旁,听着外面江水拍岸的声音。半夜,货栈后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溜进来了。
我攥紧锣槌,屏住呼吸。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出两个黑影,正偷偷摸摸地搬米袋。其中一个矮个子突然被绊倒,米袋裂开,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
“操!”矮个子骂了一句,声音稚嫩——是个孩子。
我举起煤油灯,灯光照出一张脏兮兮的脸,最多不过十岁。他怀里还抱着个小女孩,瘦得像猫,眼睛却亮得吓人。
“求您……”男孩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米粒,“我妹妹两天没吃了……”
我看着地上散落的米,突然想起十二岁的自己,在绍兴雪夜里捡别人施舍的粢饭糕。
“快走。”我侧身让开路,“天亮前回来,把米袋补上。”
男孩愣住了,随即拉着妹妹磕了个头,抓起一把米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他们消失在夜色里后,我蹲下身,把洒落的米一粒粒捡回袋中。
天亮前,杜管事来查岗。
他举着灯在仓库里转了一圈,突然停在那个被重新扎好的米袋前,伸手摸了摸袋口的绳结。
“昨晚有人来过?”
我心跳如擂,面上却不动声色:“没有。”
杜管事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他从米袋里捏出一粒米,举到我眼前:“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头。
“米虫。”他用指甲掐死米粒里钻出的白色小虫,“再干净的米,放久了也会生虫。”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断指处的伤口还在渗血。
或许在这座码头,我们和那些米虫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