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女生宿舍的路,比记忆里要长。
路两旁的香樟树影影绰绰,空气里是刚割过的青草味。
唐柔低头走在凌云身旁,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两人一路无话。
凌云也没有开口。
他能感到周围的视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那些视线里,没了惊艳,也没了同情,只剩下畏惧、好奇和一种说不清的打量。
像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怪物。
夏清琴的宿舍在一楼最里面的套间。
门口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保安,面无表情地杵在那儿。
见他们走近,一个保安伸手拦住。
“这儿不让进。”
声音又冷又硬。
唐柔怯生生地开口:“我们……是来找夏会长的。”
“李主任吩咐过,”保安的视线在凌云身上扫过,满是警惕,“任何人,都不准打扰夏小姐。”
“让她进来。”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里传出。
声音很轻,透着虚弱,却不容拒绝。
保安顿了一下,收回手,退到一旁。
唐柔推开门。
凌云跟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的窗帘拉得死死的,只留了道缝,漏进一缕惨白的光。
空气里混着药味和一股陈旧的灰尘味。
夏清琴就坐在那道光里。
她穿着一身黑裙,怀里抱着那个木盒,一动不动。
她比在医院时更瘦了,下巴削尖。
脸上白得几乎透明,没有半点血色。
她听见脚步声,头微微侧了侧。
“楚凡同学。”
她开口,声音平得没有波澜。
“你好了?”
凌云的心口猛地一抽。
“嗯。”他走到她几步外站定,“会长,我没事了。”
“嗯。”
夏清琴应了声,脸上扯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
“真好。”
可那点笑意很快就被浓重的悲伤淹没了。
她的手指轻轻划过怀里的木盒,声音轻得像叹息。
“要是小雅她……”
“也有这份奇迹,就好了。”
这句话让他喉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柔的眼圈红了,她站起来,小声说:“会长,我……我去给你们倒杯水。”
她像是逃一样,躲进了套间的小厨房。
房间里,只剩下凌云和夏清琴。
还有那个装着小雅骨灰的木盒。
“我天生就看不见东西。”
夏清琴忽然开口,打破了死寂。
她没有看他,视线落在空处,像在自言自语,“就是他们说的,瞎子。”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我能听见,院子里同龄孩子的追闹声,能听见他们背着书包上学时,脆生生的笑。”
“我羡慕。”
“我知道我家很有钱,我爸妈能给我想要的任何东西。”
“可对一个看不见的人来说,钱,大房子,漂亮的衣服,都没用。”
“我的世界只有黑的。”
“我每天能做的,就是坐在窗边,听外面的声音,想那些我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
“同龄的孩子,都不跟我玩。”
“他们觉得我是怪物。”
“我越来越孤僻,越来越不爱说话。”
“我比谁都想看书,因为只有书,能让我知道外面的世界。”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回忆。
“还好,我遇到了小雅。”
她的声音里,总算有了一点起伏。
“她给我当伴读,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她比我亲妹妹还亲。”
“她就是我的眼睛。”
夏清琴的嘴角,露出一点怀念的笑意。
“她会告诉我,春天新长的柳叶是嫩绿色的,像好料子的翡翠。”
“她会告诉我,夏天池子里的荷花,有粉的,有白的,花瓣滑得像丝绸。”
“她会告诉我,秋天的枫叶红得像一团火,风一吹就沙沙地响。”
“她会告诉我,冬天的雪花有六个瓣,落在手心凉凉的,一下就化了。”
“她会把所有欺负我、笑话我的人都骂跑。”
“她的手很暖,她牵着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怕。”
小厨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是唐柔。
“我以前,很讨厌被人当成另类,”夏清琴没理会那哭声,继续说,“我非要去普通学校,想和正常人一样。”
“可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不一样。”
“我最恨被人否定,被人冤枉。”
“可这些,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他们会故意藏我的东西,看我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
“他们会在背后说我,说我是装的,说我其实看得见。”
“那时候的我,又敏感又自卑。”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才不会被他们孤立。明明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可我还是怕被丢下,只能拼命去讨好她们,想跟她们一样。”
“小雅知道以后,就再也没让我一个人去过学校。”
“她放弃了自己的学业,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一天二十西小时地陪着我。”
“她把那些欺负我的人,一个一个记在小本子上,想办法报复回去。”
“她把老师讲的每一堂课都录下来,回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
“我劝过她。”
夏清琴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说,小雅,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不该为了我,耽误那么多。”
她吸了口气,气息里带着哭腔。
“她说……”
“她说,我的人生,从遇见大小姐你的那一刻,就己经注定了。”
“她说,能当大小姐你的眼睛,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意义。”
房间里再没了声音。
只有夏清琴那压抑、破碎的呼吸。
她闭上眼,两行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来。
“楚凡……”
她死死抱着那个木盒,像是要把自己和它融为一体。
“我的世界,不能没有小雅。”
“对不起……”
“可我真的……不知道留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
凌云沉默了。
看着眼前这个被悲伤吞没的女孩,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紧。
他来此界,只为历练。凡人的悲欢离合,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只想活下去,逃出去。
可他没料到,自己随手落下的一颗棋子,竟会掀起一场雪崩。
他更没料到,这些他眼中的“蝼蚁”,她们的情感,竟是如此纯粹、滚烫,又如此……沉重。
这份因果太重,重到他这个曾经的仙尊弟子都有些喘不过气。
他看着自己的手臂。
这只手曾为格挡高天的拳头而断,如今却完好如初。
这具重生的身体,本身就是这份因果的一部分。
是用小雅的死换来的。
师尊。
你说此行是为了勘破凡尘,圆满道心。
可这凡尘若尽是这般苦难,这道心若要用别人的血泪浇灌……
那这样的道,不要也罢。
他想起了一句话。
一句他从上界佛宗古籍里看到的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一首以为那是佛门的痴话,现在才发觉,那或许才是真正的通天大道。
他缓缓握紧拳头。
自己种下的因,就要自己来尝这个果。
无论代价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小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哭得眼都肿了的唐柔。
“唐柔。”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有种不容动摇的力量。
“你先出去一下。”
“我想单独和会长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