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是在瓷碗轻碰的细碎声响里结束的。张妈炖的小米粥熬得绵稠,米油浮在表面泛着微光,蒸饺的褶子里还藏着鲜烫的汤汁。阮雾时用勺子舀起半勺粥,在嘴边吹了又吹,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往对面瞟——顾寒挚正低头看着平板,指尖在屏幕上滑动的动作利落,侧脸的线条被晨光雕得分明,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弧。
可唇上还残留着清晨那个吻的温度,像烙铁似的,烫得她心跳总也稳不下来。
“今天片场的戏重吗?”顾寒挚忽然抬头,目光撞进她来不及收回的视线里,带着点刚从工作里抽离的微怔。
阮雾时手一抖,粥勺在碗沿磕出轻响,连忙摇摇头:“下午有场爆破戏,早上拍文戏,不算累。”
“林薇会跟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指腹在平板边缘着,“结束后首接去医院?”
“嗯。”她应了一声,把最后半个蒸饺塞进嘴里,热气烫得舌尖发麻,“想早点去看看姐姐,昨天晚上梦见她了。”
顾寒挚点点头,起身时西装外套带起一阵风,雪松味漫过来,混着粥香格外清暖。“我让司机送你,下午处理完公司的事,去片场接你。”
阮雾时看着他扣西装纽扣的动作,指骨分明的手穿过袖口,想起昨晚他抱着自己时手臂的温度,还有清晨那个带着侵略性的吻——他的气息裹着隐忍的灼热,几乎要将她融化。脸颊忽然发烫,她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桌布上的褶皱,指尖却在发抖。
顾寒挚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走到她身边时忽然弯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像羽毛落在花瓣上。“乖乖拍戏,别胡思乱想。”他的声音低沉,带着胸腔的震动,“有任何事,给我打电话。”
阮雾时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没有了清晨的汹涌,只剩下温和的关切,像浸在温水里的黑曜石。她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吟:“好。”
司机早己将车停在别墅门口,引擎低低地转着。林薇站在车旁,手里提着给她准备的保温杯,看到她出来便拉开了车门。阮雾时坐进车里,透过车窗回望,顾寒挚还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浅色衬衫在风里微微晃动,像幅安静的画。车子驶出很远,后视镜里的身影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他好像还在望着这边。
“顾先生对您真上心。”林薇拧开保温杯,递过来一杯温蜂蜜水,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昨天晚上他回书房后,打电话让人查了陆放最近的行踪,查到凌晨才睡。听助理说,连陆放三年前在国外的酒店记录都翻出来了。”
阮雾时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杯子的手指收紧,温热的玻璃烫得掌心生疼。“他查陆放做什么?”
“大概是想帮您吧。”林薇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顾先生从来不是只会说漂亮话的人。”
车子驶过高架桥,阳光透过车窗斜斜洒进来,在膝头投下块暖融融的光斑。阮雾时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像含着颗化不开的糖。
她知道顾寒挚对她好,却没想过,他会默默为她做这么多。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顾寒挚发来的消息:“爆破戏注意安全,让林薇盯着点爆破组的线路检查。”
后面还跟了个笨拙的表情包——只圆滚滚的小熊举着块歪歪扭扭的盾牌,配文“我保护你”。画工粗糙得可笑,却让她鼻尖一酸。
阮雾时盯着那个表情包看了很久,忽然忍不住笑出声,眼角却有点。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回了个“好”,后面加了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笑意。
这场仗,她不是一个人在打。有他在,她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用怕了。
片场的晨光带着点薄凉,洒在临时搭建的木质回廊上,给雕花木柱镀了层金边,连廊下的青苔都泛着莹润的光。阮雾时刚走到化妆间门口,身后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像碎冰撞在玉盏上,叮当作响。
“你好。”
她转过身,撞进一双含笑的杏眼。女人穿着件月白色旗袍,领口绣着几枝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像真的开在布上,衬得身姿窈窕如柳。手里捏着把檀香扇,扇面半开半合,露出腕间只细细的金镯子,走动时晃出细碎的光。
“我是沈锦绣,”女人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微微一顿,随即弯起唇角,梨涡浅浅,“阮雾雨的朋友。”
阮雾时愣了愣,指尖下意识攥紧了剧本,纸页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姐姐的朋友里,似乎没听过这个名字。
沈锦绣却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轻笑一声,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金镯子在晨光里闪了闪:“你和你姐真像,尤其是这双眼睛,眼尾都带着点往上翘的弧度,笑起来像月牙。”她的声音软了些,带着点怀念的怅然,“就是你比她爱笑,她以前总爱皱着眉,像有解不开的心事,眉心的褶子能夹死蚊子。”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刺了阮雾时一下。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我没怎么听姐姐提起过您。”
“我们是表演系时认识的。”沈锦绣叹了口气,扇子在掌心轻轻敲着,发出哒哒声,“后来她拍戏忙,再后来陆放不让她有朋友,电话也换了,就渐渐断了联系。”她抬眼看向阮雾时,眼里的笑意淡了些,“这次是来友情客串个角色,进组才知道,主演是雾雨的妹妹。说起来,也真是巧。”
“听雾雨说她大学和进经济公司都是陆放帮忙的,后来签给陆放的经济公司长期合同,算是卖给了陆放。”沈锦绣淡淡的说,可能在这个圈子里很正常的一件事。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金镯子滑到小臂,露出腕上道浅浅的疤痕。“说起来也巧,我拿到的剧本里,刚好有场和你对手戏。”
阮雾时刚要说话,林薇拿着保温杯走过来,看到沈锦绣时脚步顿了顿,随即礼貌颔首。沈锦绣也不在意,只是冲阮雾时笑了笑:“快去吧,别让化妆师等急了。晚点拍戏时,再好好聊聊你姐姐——她以前总说,妹妹是个小机灵鬼。”
看着她转身走向回廊尽头的背影,旗袍的下摆扫过廊柱,带起一阵风。阮雾时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沈锦绣身上的香水味很特别,是种清冷的梅香,可刚才她靠近时,自己隐约闻到了点别的味道——和医院走廊消毒水相似的,极淡的药味,像被梅香压着,若有若无。
“沈小姐是昨天下午进组的,”林薇忽然低声说,视线落在沈锦绣消失的方向,“助理说她行李里带了不少进口药膏,还有支注射器,说是治过敏的。”
阮雾时的心轻轻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抬头看向沈锦绣消失的方向,阳光穿过回廊的雕花窗,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银,晃得人眼晕。
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的朋友”,身上好像藏着不少故事。
阮雾时握着化妆刷的手猛地一顿,遮瑕膏在眼下晕开一小片白,像朵没开的花。她转过身时,沈锦绣正倚在化妆间门框上,手里还捏着那把檀香扇,眼神清亮地望着她,不像随口闲聊,倒像是早有准备。
“昨天下午去医院待了会儿,”阮雾时垂下眼,用指腹轻轻拍开那块遮瑕,冰凉的膏体在皮肤上化开,“刚好回剧组取姐姐的剧本。”提到姐姐,她的声音低了些,像被水汽泡过,“医生说她体征在稳定,但还没醒,就像……睡着了。”
沈锦绣走进来,扇面“唰”地合上,声音在安静的化妆间里格外清晰:“会醒的。”她的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雾雨看着柔,骨子里韧得很,当年在学校摔断了腿,打着石膏还硬撑着把毕业论文做完,答辩时站都站不稳,愣是咬着牙讲了西十分钟。”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阮雾时脸上,像在探究什么,“倒是你,为什么要签给陆放?”
这个问题像块冰,猝不及防砸进阮雾时心里,冻得她指尖发麻。她握着化妆刷的手指收紧,骨节泛白得像要裂开:“需要钱和医疗资源,姐姐当时……病得很重。”
“原来如此!”沈锦绣嗤笑一声,金镯子在腕间转了半圈,发出轻响,“他是这么跟你说的?用雾雨的命来绑着你?”她走近两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咬牙的狠劲,“你知不知道,当年雾雨跟他提分手,被他关在别墅里整整三天?手机没收,窗户钉死,连口水都只给半碗!”
阮雾时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瞳孔骤缩,像被惊雷劈中。“你说什么?”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沈锦绣的眼神沉了沉,像结了冰,“那时候我去外地拍戏,回来时雾雨瘦得脱了形,手腕上全是勒痕,青紫色的,像条蛇缠在上面。她不让我说,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可我知道,那是绳子磨的。”
化妆镜里映出阮雾时苍白的脸,嘴唇毫无血色。她想起姐姐那些年总是穿长袖,夏天也不例外;想起她偶尔发呆时会手腕,指尖抖得厉害;想起有次自己不小心撞见她换药,纱布下的皮肤紫得发黑。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疼得发闷,连呼吸都带着刺。
“他用姐姐威胁你?”沈锦绣盯着她的眼睛,像要看到她心底去。
阮雾时没说话,只是指尖抖得厉害,遮瑕膏落在手背上,像滴没擦净的泪,顺着指缝往下滑。
沈锦绣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掌心带着点药膏的凉意:“你不是阮雾雨,别学她硬碰硬。”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声音轻快了些,“对了,下午那场对手戏,是我演的角色给你下猛药,记得接得住戏——当年在学校,你姐姐可是我的‘最佳对手’。”
沈锦绣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过来人似的恳切,扇尖轻轻点了点阮雾时的手背,像在敲醒什么。“妹妹,拍完这部戏赶紧离开吧,徐白苿要回来了,她是陆放明媒正娶的未婚妻。”
阮雾时正往眼睑上扫着浅棕色眼影,闻言动作一顿,睫毛刷悬在半空,刷毛上的粉末簌簌往下掉。“徐白苿?”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像是在哪本八卦杂志的封面上见过,配着陆放的照片,标题写着“金童玉女,好事将近”。
“陆放的白月光,心头肉。”沈锦绣嗤笑一声,金镯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玻璃,“当年陆放追雾雨时,还跟她藕断丝连呢,情人节送的玫瑰,一半给了雾雨,一半给了她。”她凑近了些,旗袍上的梅香混着那缕淡药味飘过来,有点刺鼻,“听说在国外疗养了大半年,治她那见不得人的‘心病’,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的目光像带着钩子,落在阮雾时颈间,那里的药膏己经被遮瑕盖住,只隐约能看到点淡红的轮廓:“那女人看着温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心眼多着呢。以前就瞧不上雾雨,觉得她是‘戏子’,配不上陆放。现在知道你是雾雨的妹妹,又跟陆放闹得这么僵,她那么爱陆放,指不定会怎么折腾你。”
化妆镜里,阮雾时的眼神冷了几分,像结了层薄冰。她放下睫毛刷,指尖捻着块卸妆棉,慢慢擦掉刚才画歪的眼线,动作稳得像在做什么精密的事:“好的。”
“不是怕不怕的事,”沈锦绣叹了口气,扇子往桌上一搁,发出清脆的响,“陆放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阴得很,现在徐白苿回来,两人凑在一起,就是毒蛇配蝎子,指不定会弄出什么龌龊事。你姐姐还在医院躺着,你没必要跟他们硬碰硬,不值得。”
她的指尖在扇面上划着,留下道浅痕:“你脖子上的伤……是陆放弄的吧?这种人,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沾上了就是一身腥。”
阮雾时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搅了搅,翻出些浑浊的片段。徐白苿……这个名字像根引线,忽然勾连起姐姐以前偶尔失神时的样子。她总说“有些债,迟早要还”,说这话时眼神空茫,像望着很远的地方。当时自己不懂,现在想来,字字都藏着故事。
“我知道了。”她重新拿起睫毛刷,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谢谢沈小姐提醒。”
沈锦绣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没再多说,只是拿起扇子,转身时留下句:“下午拍戏当心点,别走神——那杯加了料的茶,可得演得真点。”
化妆间的门轻轻合上,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剧本翻了页。阮雾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镜中人的眼底藏着倔强,像株在石缝里也要往上长的野草,根须扎得很深。她知道沈锦绣说的是对的,可她不能走。
姐姐还没醒,陆放的债还没讨,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秘密,总得有人揭开。这场仗,她必须打完。
化妆间里的空气安静了片刻,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声息,像谁在轻轻叹气。阮雾时握着睫毛刷的手缓缓收紧,刷毛在晨光里微微颤动,落下些细碎的粉末,像星星的碎屑。
沈锦绣的脚步声渐远,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的声音从清脆到模糊,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门框上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梅香,那缕极淡的药味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阮雾时心上,隐隐作痛。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镜中人的瞳孔里映着顶灯的光,亮得有些发颤,像含着泪。
徐白苿……未婚妻……
这两个词撞在一起,像两块石头,在她心里砸出个坑。忽然想起姐姐床头柜里那本锁着的日记,天蓝色的封面,边角磨得发白。去年偶然看到过一次,她正对着扉页发呆,上面用钢笔写着“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多余的”,字迹被眼泪晕开了些,糊成一片蓝。当时只当是戏里的台词,现在想来,字字都浸着苦。
“阮小姐,该上粉底了。”化妆师轻声提醒,手里的粉扑悬在半空,不敢碰她紧绷的脸。
阮雾时回过神,轻轻“嗯”了一声,放松了紧绷的肩颈。遮瑕膏在颈间推匀时,指尖触到那片淡红的皮肤,还是会想起陆放掐着她时的眼神——猩红,暴戾,和姐姐日记里那句“他眼里的火,烧得人疼”完美重合,连温度都一样。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来,是顾寒挚发来的照片。画面里是医院走廊的窗,窗台上摆着盆新生的绿萝,叶片上还沾着水珠,配文“护士说病房里放这个好,能醒神”。
阮雾时的指尖在屏幕上着,冰凉的玻璃映出她发红的眼眶。忽然想,等姐姐醒了,就把这盆绿萝搬去她床头,让她每天都能看到点新绿。
“对了林薇,”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帮我查个人。”
林薇正在整理剧本的手顿了顿,指尖夹着的书签滑落在地:“您说。”
“徐白苿。”阮雾时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里的倔强渐渐凝成书页般的平整,像压好了的纸,“我想知道,她和我姐姐之间,到底有过什么。从大学开始,所有的一切。”
阳光穿过化妆间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光影,像架无声的琴键。阮雾时拿起桌上的剧本,指尖划过“阮雾时”三个字,纸页的纹路硌得指尖发麻。忽然觉得,这场仗不只是为了讨回公道,更是为了撕开那些被谎言掩盖的过往,让阳光照进去,晒晒那些发霉的伤口。
她不能躲,也躲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