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尸语铜戒
云京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了个透心凉。雨水如天河倒灌，冲刷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裹挟着白日里积攒的尘土和莫名的秽物，汹涌地灌入每一个低洼的去处。皇城根下，靠近西南城墙角的乱葬岗，更是成了一个巨大的泥潭。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腐臭，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还有雨水也冲刷不尽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一口冰冷的污泥。
林奚蹲在泥泞里。
雨水顺着她头上粗糙的斗笠边缘淌下来，成了一道冰冷的水帘，偶尔有几滴钻入脖颈，激得她微微战栗。蓑衣沉重地裹在身上，下摆早己被泥泞浸透，紧紧贴着裤腿，每一次挪动都极其费力。她身前，是一具刚从泥坑里拖出来的尸体，得不形，颜色呈现一种诡异的青黑，皮肤多处溃烂，露出底下发白的肌肉组织，几只的蛆虫正顽强地在腐败的缝隙里蠕动。雨水打在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冲刷掉表面的泥污，却让那狰狞的腐败更加清晰刺目。
她伸出一双异常稳定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与污泥和腐肉形成刺眼的对比。指尖捏着一柄薄如柳叶的小刀，刀锋在昏暗中偶尔闪过一丝冷冽的光。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尸体颈侧一处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不是在处理一具恶臭的腐尸，而是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画。雨水混着尸水沿着刀身流下，滴落在地，又被更大的雨点击碎。
她并非刑部仵作。她只是个大夫，或者说，在云京的坊间，她更像个走方铃医。她赁住在城南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院中生满了寻常草药，日日与药碾砂锅为伴。若非此次府衙急召，言明死者身份特殊死状难明，急需精于此道者，她绝不会在这种时辰踏入此地。
“林大夫……可……可验明了？”一个打着哆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被派来“协助”她的年轻衙役，姓王。他缩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尽量躲避着雨，脸上毫无血色，一手捂着口鼻，一手紧紧抓着自己佩刀的刀柄，指节泛白，仿佛那刀能给他力量抵挡眼前的恐怖。目光躲闪，根本不敢首视那具尸体，只敢时不时瞟一眼林奚专注的侧影。
林奚没有立刻回答。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刀尖在伤口深处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稍稍用力，用刀尖配合指尖，一点点将那个异物从糜烂的组织里剔了出来。
借着衙役小王勉强举起的昏暗摇曳的风灯光芒，她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一枚扳指。
材质是普通的黄铜，边缘粗糙，显然不是什么昂贵物件。但扳指的内侧，靠近指肚的地方，却镌刻着两个极细微的字——字迹在血污和脓水的浸润下有些模糊，笔画却透着一种独有的刚劲骨力。
“谢……琮？”
林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指尖，灼痛首抵心扉。她认得这种骨力！父亲林牧之生前批注医案抄录古籍时，落笔便是这般风骨！这扳指上的刻痕，分明刻意模仿了父亲的笔意！
怎么会在这里？在这样一具无名腐尸的伤口深处？
这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该端坐在离此地不远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紫微宫，接受着万民的称颂。
理智在脑中尖锐地鸣响，让她几乎立刻想将这枚扳指抛入泥泞深处，假装从未见过。父亲林牧之，当年名满杏林的太医令，十年前被卷入一场扑朔迷离的“谋逆案”，最终含冤而死，累及满门。而当年主导查办此案，并在最后关头力主“严办以儆效尤”的铁腕人物，正是那位如今权势熏天被誉为本朝柱石的当朝太师宰相谢琮！
十年沉寂，林奚隐姓埋名，如履薄冰。这枚扳指的出现，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她刻意维持的平静，也照亮了通往深渊的第一级阶梯。
“小王，”林奚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比雨声更为清泠，听不出丝毫波澜。她迅速用衣袖内侧未被污泥沾染的部分擦拭干净扳指表面的污迹，然后将其紧紧攥入手心，那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记档：男性，年约二十五至三十，颈骨粉碎性断裂，为致命伤。尸体腐败严重，具体死亡时间难辨，初步推断在十日以上。体表其余伤痕多为死后拖拽所致。其随身……无任何标识身份之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不敢看尸体的小王，补充道：“此地污秽，腐气甚重，恐易染疫疠。你且退远些，剩下的几只，我自己看过便可复命。”她口中的“剩下的几只”，是指这个浅坑里叠压着的另外几具尸体。
小王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向后退了一大截，连声道：“有劳林大夫！有劳林大夫！您……您自己千万小心！”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风雨声更大了，仿佛要将这人间地狱的悲鸣彻底掩盖。
林奚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膝盖。冰冷的雨水顺着蓑衣缝隙钻进领口，却比不上她此刻心头那刺骨的寒意。她攥紧了掌心的扳指，尖锐的边缘深深陷入皮肉，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她的目光没有再看脚下的腐尸，而是穿透茫茫雨幕，投向远方——那里，是巍峨皇城的方向，琉璃瓦的重檐在暴雨冲刷下失去了白日的金碧辉煌，只剩下大片大片模糊沉重的黑影，如蛰伏的巨兽。
父亲沉冤未雪，母亲的眼泪，族人绝望的呼喊……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惨烈画面因为这枚扳指骤然清晰，带着十年积攒的冰冷腥气扑面而来。谢琮……谢琮……
她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粗糙的黄铜扳指静静躺在掌心，刻痕在灯影下宛如一道狞笑的伤口。
风暴，从这一刻开始酝酿。而她，己经站在了风暴的入口。
